清晨六點，天光未明，窗外灰蒙蒙的霧氣像是從地底滲出的陰濕之氣，纏繞著醫院外牆，久久不散。我躺在值班室的折疊床上，猛地驚醒，渾身冷汗，像是剛從一口深井裏被人拽出來。心髒在胸腔裏狂跳，耳膜嗡嗡作響，仿佛還殘留著某種低語的回音。
    我坐起身，手指發涼，指尖微微顫抖。環顧四周——白牆、病曆本、輸液架，一切如常。消毒水的氣味刺鼻而熟悉，可這份“正常”卻讓我更加不安。太安靜了，靜得不像人間。
    “是夢？”我喃喃自語，聲音幹澀得像砂紙摩擦。
    可當我摸出手機，屏幕亮起的瞬間，血液幾乎凝固。通話記錄裏，赫然躺著一條未接來電：時間是淩晨十二點零三分，號碼顯示為“0000000000”。沒有歸屬地，沒有運營商標識，就像一串來自虛無的數字。
    我盯著那串零，心跳越來越快。還沒來得及細想，微信突然震動。一條新消息跳了出來，來自一個我從未添加過的公眾號——“03路公交服務號”。
    消息隻有一行字：
    “乘客林晚，您已成功預約‘黃泉線’特別班次。下一次接引時間為：今晚1147。請準時等候。”
    我的呼吸驟然停滯。手指不受控製地滑動屏幕，試圖查看這個賬號的更多信息，卻發現它沒有任何頭像、簡介，甚至連搜索功能都找不到它的蹤跡。仿佛它隻存在於我的手機裏，隻為我一人存在。
    我猛地站起身，衝到窗邊拉開窗簾。外麵天色灰白，街道上零星有早班工人走過，一切看似平靜。可我知道，有些東西，已經在看不見的地方悄然裂開了一道縫。
    我撥通了市公交公司的客服電話。鈴聲響了三下才接通，女聲機械而冷漠。
    “您好，這裏是公交服務中心，請問有什麽可以幫您？”
    “我想查一下03路公交車的線路信息。”我努力讓聲音平穩。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隨即傳來翻頁聲。“抱歉，女士，我們係統裏沒有03路這條線路。”
    “不可能！”我幾乎是脫口而出，“我昨晚坐了！司機穿著深灰色製服，車窗是暗綠色的，報站器的聲音很慢，像是……像是從老式磁帶裏放出來的！”
    對方忽然頓住了。再開口時，聲音壓低了許多，帶著一種近乎耳語的謹慎：
    “小姐……如果你看到03路，請立刻閉眼，默念‘我不再’三遍。別答應任何人的搭話，也別看他們的臉。”
    我還想追問，電話卻“嘟”的一聲掛斷了。我握著手機站在原地，冷汗順著脊背滑下。
    我不信鬼神，我是醫生，是理性與科學的信徒。可此刻，我的理智正被某種無形的力量一點點撕開。
    我衝進醫院檔案室，翻找城市公共交通年鑒。紙質檔案厚厚一摞，我一頁頁翻過，從a路到z路，唯獨沒有03路。我又調取電子數據庫，輸入關鍵詞“03路”，結果為空。甚至連“已停運線路”裏也沒有它的影子。
    可我明明記得——昨晚十一點四十七分，我走出醫院後門，冷風撲麵。站台上空無一人，隻有昏黃的路燈在霧中暈出一圈圈光暈。我低頭看表，下一班車該來了。
    然後，我聽見了聲音。
    不是腳步聲，也不是車輪碾過路麵的動靜，而是一種……緩慢的、金屬摩擦的吱呀聲，像是鏽蝕的車門在開啟。
    一輛公交車緩緩駛入站台。車身漆黑，車窗泛著幽綠的光，車牌處一片模糊，像是被水浸過的照片。車門打開時，沒有氣泵聲，隻有一陣低沉的歎息。
    司機坐在駕駛座上，戴著帽子，低著頭，我看不清他的臉。但他抬手示意我上車，動作僵硬得不像活人。
    我上了車。
    車上坐著七八個乘客，全都低著頭，一動不動。空氣裏彌漫著一股陳年的黴味和紙錢焚燒後的焦香。報站器響起，聲音沙啞：
    “下一站……黃泉巷。”
    我猛地驚醒，發現自己躺在值班室床上，冷汗浸透病號服。
    可現在，監控會告訴我真相。
    我調出昨晚後門站台的錄像。時間跳到十一點四十七分，畫麵中的我獨自站在站台邊，神情恍惚。接著，我彎下腰，像是在和什麽人說話——可畫麵裏，站台上空空如也。
    然後，我伸手拉開車門，動作熟練地上了車。
    可屏幕上，什麽都沒有。
    沒有車，沒有影子，隻有我對著空氣做出上車的動作，隨後消失在鏡頭之外。
    “我……上了空氣？”我聲音發顫，手指死死摳住桌沿。
    就在這時，護士小張推門進來，手裏抱著一疊化驗單。
    “林醫生，你怎麽在這？昨晚你根本沒回家，一直在值班室睡覺啊。”
    我猛地抬頭：“你說什麽？”
    “你不記得了？我淩晨兩點查房時還看見你在這兒，蓋著毯子睡著了。”她笑著說，“你還做了噩夢？臉色這麽差。”
    我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
    “別太累，最近怪事多。”她壓低聲音，“聽說城西又有失蹤案了，三個人，都是晚上等公交時不見的。監控裏，他們也都對著空站台‘上車’了，就像……被什麽東西接走了。”
    我渾身一僵。
    “他們……等的是哪路車？”我聽見自己問。
    “不清楚，但據說，有人在他們手機裏發現了奇怪的微信消息，說是‘黃泉線’……”小張忽然打了個寒戰，“哎，你臉色怎麽更白了？”
    我沒回答。我顫抖著點開微信，再次查看那條消息。
    還在。
    可當我嚐試搜索“03路公交服務號”，係統提示：“該公眾號不存在或已注銷。”
    我盯著屏幕，忽然發現一件事——那條消息的發送時間，並不是昨晚，而是明天。
    2347。
    可今天才剛六點。
    它提前了一天發來通知。
    我猛地合上手機，冷意從腳底竄上頭頂。這不是夢，也不是幻覺。有人——或者某種存在——正在用我的記憶、我的感官，編織一場無法醒來的儀式。
    而我，已經被標記了。
    我翻出筆記本，開始記錄所有細節：時間、號碼、微信內容、監控異常、客服警告……每一個字都像在對抗某種正在吞噬現實的黑暗。
    可當我寫到“黃泉線”三個字時，筆尖忽然一頓。
    紙上浮現的，不是我的字跡。
    而是三行歪斜、焦黑的字，像是用燒過的木炭寫成：
    我不在
    我不在
    我不在
    我猛地扔掉筆，後退幾步，撞翻了椅子。
    門外走廊傳來腳步聲，緩慢、沉重，一步一頓，停在了檔案室門口。
    門把手，輕輕轉動了一下。
    我沒敢動。
    也沒敢呼吸。
    幾秒後，腳步聲遠去。
    我癱坐在地，看著那張紙。焦黑的字跡正在慢慢褪色，像灰燼被風吹散。
    可我知道，它們還在。
    就像03路公交車，從未真正消失。
    它隻是，在等著下一次接引。
    而我，已經預約了今晚十一點四十七分的班次。
    這一次，我還能“醒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