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8章 ∶替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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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從未想過,自己會走上這條路。
    那輛03路公交車,像一頭沉睡的巨獸,停在站台盡頭。夜霧彌漫,路燈昏黃,光暈在濕漉漉的地麵上暈開,像是被水浸透的舊信紙。我站在車門前,心跳如鼓,手心全是冷汗。風從背後吹來,帶著鐵鏽和潮濕泥土的氣息,仿佛有人在我耳邊低語:“你來了。”
    我知道它在等我。
    三天前,我在整理母親遺物時,翻出了一本泛黃的日記。紙頁脆得幾乎一碰就碎,字跡卻清晰得詭異。她寫道:“如果你看到這本日記,說明我也成了‘替班’的人。不要上03路,不要接方向盤,不要聽司機說話……如果已經上了車,那就記住:你必須找到下一個接班人,否則,你將永遠困在夜裏。”
    我渾身發冷。母親失蹤整整七年,警方最後的結論是“疑似跳河自殺”,可屍體從未找到。而她最後一次出現的地點,正是03路末班車的終點站——青槐嶺。
    我查了公交公司的排班表,母親生前,是03路的夜班司機。
    那天晚上,我去了調度室,翻出她的交接記錄。最後一行字,墨跡深重,像是用力寫下的:“林晚接班。”可我從未接過班,也從未考過駕照。
    更可怕的是,那張紙上,我的簽名,和我現在的筆跡,一模一樣。
    我開始做同一個夢。
    夢裏,我坐在駕駛座上,窗外漆黑一片,隻有後視鏡裏能看見車廂。乘客不多,七八個,全都低著頭,穿著老式製服,像是七八十年代的工人。他們不動,不說話,也不抬頭。我從後視鏡看他們的眼睛——全都是白的,沒有瞳孔。
    而副駕駛座上,坐著一個女人。她穿著公交司機的製服,側臉熟悉得讓我心顫。是母親。
    她輕輕說:“晚晚,你來了。”
    我驚醒,冷汗浸透睡衣。窗外,月光慘白,照在牆上那幅我小時候和母親的合影上。照片裏,她的手搭在我肩上,可最近幾天,我總覺得……她的手指,好像動了。
    我開始跟蹤03路的末班車。
    連續三個晚上,我躲在站台對麵的樹後。十一點四十五分,車準時進站。車門打開,司機下車,動作僵硬得像提線木偶。他站在車旁,仰頭望著站台頂棚,仿佛在等什麽人。
    沒人上車,也沒人下車。
    然後,一個身影從暗處走出——是我自己。
    穿著母親的製服,步伐平穩,臉上毫無表情。她上了車,司機緩緩轉身,將方向盤交給她。車門關閉,車燈熄滅,03路緩緩駛入夜色,像被黑暗吞沒。
    我癱坐在地上,渾身發抖。
    鏡像?幻覺?還是……另一個我,早已替我完成了“替班”?
    我不信命,可我不敢賭。
    我寫下遺書,藏好那隻母親留下的風箏——她說,風箏飛得越高,魂就離得越遠。如果有一天我回不來,就讓它替我飛走。
    然後,我決定親自上車。
    今晚,是第七個輪回的開始。母親失蹤七年,據說“替班”之約,每七年必須完成一次交接,否則,整條線路的亡魂,都會纏上接班人的家人。
    我不能讓父親也消失。
    我穿上那件舊製服,扣上銅扣,戴上母親的白手套。手套內側,用紅線繡著一個名字:林晚。
    可我記得,母親的名字,不叫林晚。
    我站在站台,夜風卷起落葉,像無數隻枯手在抓地。遠處傳來車輪碾過石路的聲音,緩慢、沉重,像是拖著什麽。
    03路來了。
    車燈慘白,照得站台如同停屍間。車門“嗤”地一聲打開,像喘息。
    我走上車。
    駕駛座上,司機背對著我。他穿著製服,頭低垂,脖頸僵直。我走近,看見他後頸有一道深紅的線,像是被什麽勒過,皮肉翻卷,卻不見血。
    “我替你開。”我說,聲音出乎意料地平靜。
    他緩緩轉身。
    我差點尖叫。
    那張臉,是我母親的。
    可又不是。
    五官是她的,可皮膚灰白,眼窩深陷,嘴唇發紫。她看著我,嘴角一點點向上扯,露出一個不屬於活人的笑。
    “等你很久了。”她說,聲音像是從井底傳來。
    她慢慢起身,動作一卡一卡的,像老式錄像帶卡頓。她將方向盤交給我,手指冰涼,手套破了一個洞,露出烏黑的指甲。
    我握住方向盤,金屬的寒意順著掌心蔓延到心髒。
    車門關閉。
    我踩下油門。
    後視鏡裏,副駕駛座空著。可我知道,她就在我身邊。
    “開到青槐嶺。”她在我耳邊說,“那裏,有人等你。”
    我咬緊牙關,不敢回頭。街道兩旁的店鋪早已關門,玻璃反著幽光,像無數雙眼睛在窺視。路越來越窄,路燈越來越少,最後隻剩下月光。
    青槐嶺到了。
    車停在荒廢的終點站。雜草叢生,站牌歪斜,上麵寫著“03路終點”,字跡被雨水衝刷得模糊不清。
    “下車。”她說。
    我推開車門,冷風撲麵。遠處,山坡上有一棵老槐樹,枝幹扭曲,像伸向天空的枯手。樹下,站著一個人影。
    我走近。
    是父親。
    他穿著睡衣,眼神空洞,嘴裏喃喃念著:“晚晚……救我……”
    我衝過去抱住他:“爸!你怎麽會在這裏?!”
    他抬頭看我,眼淚流下,可那雙眼睛……沒有瞳孔,全是白的。
    “你來晚了。”他說,“我已經替她坐了七年。”
    我渾身發冷。
    母親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每一代,必須有一個林家人接班。你母親替你奶奶接了班,你母親失蹤後,你父親替她接了班。現在,輪到你了。”
    我猛地回頭。
    母親站在車旁,身影在月光下漸漸透明。她輕聲說:“晚晚,對不起。我們林家的血脈,生來就是03路的‘守夜人’。誰若拒絕,誰的親人就會被拖進車裏,永遠開下去。”
    “那……那風箏呢?”我顫抖著問。
    “風箏飛走了,”她苦笑,“可線,一直纏在你手上。”
    我低頭,發現右手腕內側,不知何時多了一道紅痕,像被細線勒過,滲著血珠。
    “你已經上了車,簽了名,握了方向盤。”她說,“從你踏上車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經是司機了。”
    “不……”我後退一步,“我不接受!”
    “接受與否,不重要。”她緩緩走入車內,“重要的是,明天晚上,必須有人來接班。否則,你父親的魂,就永遠困在車裏。”
    車燈亮起。
    我看見駕駛座上,已經坐著一個司機——是我自己。
    穿著製服,低著頭,一動不動。
    母親的聲音最後一次響起:“去吧,找下一個‘林晚’。”
    我癱坐在地,看著03路緩緩啟動,駛向黑暗。車尾燈紅得刺眼,像兩滴血。
    我知道,我再也無法下車了。
    因為從今夜起,我就是03路的夜班司機。
    而明天晚上,我必須找到下一個願意上車的人。
    最好是,姓林的。
    或者,名字叫晚的。
    我站起身,走回駕駛座。方向盤冰涼,儀表盤上,裏程數永遠停在“7”。
    後視鏡裏,車廂坐滿了人。
    他們全都低著頭。
    可這一次,我聽見了他們的呼吸。
    整齊劃一,像是在等待。
    我戴上手套,輕聲說:
    “下一站,青槐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