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握緊方向盤，指節發白。濃霧像一層厚重的棉絮裹著整條公路，車燈照出去不過三米，再遠便被吞噬得幹幹淨淨。後視鏡裏，03路公交車的輪廓在霧中若隱若現，像是某種活物，緩慢地、無聲地跟在我身後。
    可我知道，它已經死了。
    至少，剛才那場火，燒得它連骨架都扭曲變形。我親眼看著火焰從車底竄起，沿著座椅一路蔓延，玻璃炸裂的聲響像是無數人在尖叫。火光映紅了整片荒地，也映出了那些曾經坐在車上的人——他們沒有逃，隻是靜靜地看著我，臉上沒有痛苦，也沒有恐懼，仿佛那燃燒的不是他們的身體。
    然後，他們笑了。
    我猛踩油門，車子衝進霧中，把那團烈焰甩在身後。可我知道，那不是結束。03路不會真正死去。它曾載著十七個靈魂駛向終點站，而我，是唯一一個中途下車的人。
    天邊開始泛白，灰藍色的天空像一塊浸了水的舊布，沉沉地壓著城市邊緣。醫院的大門出現在前方，鏽跡斑斑的鐵欄杆上掛著一塊掉漆的牌子：“青山市第三人民醫院”。我停下車，推門時腿一軟，差點跪在地上。
    腳下的水泥地裂了縫，雜草從縫隙裏鑽出來，像是從地底伸出的手。醫院主樓黑洞洞的，窗戶碎了大半，門框歪斜，仿佛多年無人問津。可我記得清清楚楚——昨晚，我就是在這裏下的車。護士接過我的病曆，醫生說我需要住院觀察。我還記得那盞慘白的日光燈，記得走廊盡頭傳來的嬰兒啼哭。
    可現在，這裏荒廢得像一座墳場。
    我踉蹌著往前走，鞋跟敲在地麵上，聲音空洞得嚇人。忽然，身後傳來輪胎碾過碎石的聲響。我猛地回頭，霧中緩緩駛出一輛公交車——藍白相間的車身，車頭掛著“03路”三個字，玻璃後透出昏黃的光。
    它又來了。
    我轉身就跑，可醫院的大門不知何時關上了，鐵鏈嘩啦作響，像是有人在背後拉動。我拍打門板，嘶喊，卻沒有任何回應。03路穩穩地停在台階前，車門“嗤”地一聲打開。
    車內空無一人。
    但我知道，它們都在。
    我曾是這輛車的乘客。三年前，我坐03路下班回家，途中車子失控，墜入山溝。十七人當場死亡，隻有我被甩出車外，昏迷七天後奇跡生還。醫生說我是幸運的。可我知道，我不是生還者——我是被選中的。
    那天夜裏，我在icu醒來，聽見護士低聲說：“她不該活下來的。”另一個聲音回答：“03路從不放人走，她逃了，就會變成下一個‘接引人’。”
    我不懂，直到一個月後，我又看見了那輛車。
    它停在街角，車燈亮著，門開著，仿佛在等我。我鬼使神差地上了車，看見前排坐著一個穿病號服的女人，背影很像我母親。車子啟動，駛入濃霧，途中不斷有人上車——他們都沒有臉，隻是靜靜地坐著，目光直勾勾地盯著前方。
    車停了。是一片荒地，墳頭林立。車門打開，他們一個個走下去，消失在土堆之間。最後，司機回頭看了我一眼，說：“你還不該來，回去吧。”
    我逃了。可從那以後，每到淩晨三點，07路、12路、28路……所有公交車的終點站顯示屏上，都會閃現“03路”三個字。我開始失眠，開始看見不該看見的東西：鏡子裏多出的人影，床下伸出的手，電話裏傳來的集體呼吸聲。
    直到昨晚，我終於明白——03路要的不是我回去，而是讓我成為它的一部分，成為那個“接引人”，替它尋找下一個乘客。
    所以我點燃了它。
    用醫院偷來的酒精，潑在座椅上，劃燃打火機。火焰升起的那一刻，我聽見十七個聲音齊聲低語：“謝謝你。”
    我以為結束了。
    可現在，它又來了。
    車門依舊開著，像一張沉默的嘴。我後退幾步，背抵著醫院冰冷的牆。天邊的光更亮了些，可這光照不進我的身體——我感覺不到溫度，甚至不確定自己是否還在呼吸。
    我低頭看手，指尖泛著青灰，像死人。
    記憶如潮水湧來。那天車禍後，醫生宣布我死亡時間是2217。可七天後，我“醒”了。家人欣喜若狂，可他們不知道，真正的林晚，已經在那場事故中化為焦骨。
    而我，隻是03路帶回來的東西。
    一個替身，一個容器，一個……接引人。
    車裏傳來細微的響動，像是有人在翻動病曆本。接著，廣播響起，是機械女聲：“下一站，青山市第三人民醫院。請下車的乘客提前準備。”
    那是我的聲音。
    我顫抖著摸向口袋，掏出一張泛黃的乘車卡。上麵印著我的照片，姓名欄寫著“林晚”，有效期至：永久。
    原來，我從未離開過這輛車。
    霧氣漸漸散去，晨光灑在03路的車頂，可那光像是被吞噬了，車子依舊籠罩在陰影中。我一步步走向車門，腳步輕得像踩在棉花上。車內座椅整齊，地板幹淨，仿佛昨夜的大火從未發生。
    司機座上沒有人。
    但駕駛台上，放著一件病號服，疊得整整齊齊，胸口別著一張工牌：林晚，接引員。
    我閉上眼，坐進駕駛座。
    鑰匙自動插入點火孔，引擎轟鳴。後視鏡裏，十七個乘客靜靜坐著，臉上終於有了表情——他們衝我微笑，像在歡迎新同事。
    車子緩緩啟動，駛離醫院。天邊徹底亮了，可我知道，真正的黑暗才剛剛開始。
    03路需要繼續運行。乘客還在等。
    而我，終於完成了從“逃者”到“接引人”的轉變。
    車窗外，霧又起了。
    我輕聲說：“下一站，接人。”
    廣播應和著響起，聲音溫柔而冰冷：“下一站，接人。請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