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4章 ∶記憶反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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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從未想過,記憶會變成最鋒利的刀,一刀一刀,割進血肉,割進靈魂。
    車廂在黑暗中低鳴,像一頭垂死的野獸在喘息。金屬壁上凝結著暗紅的水珠,順著弧形的頂棚緩緩滑落,滴在地板上,發出“嗒、嗒”的輕響,仿佛時間本身在倒數。我蜷縮在角落,身體早已不屬於自己。皮膚像紙一樣片片剝落,露出底下蠕動的血肉,而那血肉之中,竟浮現出一張又一張的臉——陌生的、熟悉的、哭泣的、嘶吼的,全都是我親手抹去的人。
    他們回來了。
    不是以靈魂,不是以鬼魂,而是以記憶的殘片,嵌進我的皮肉,寄生在我的神經末梢。每一張臉都在動,嘴唇開合,無聲地呐喊,眼眶流著血淚。我聽見他們在哭,在咒罵,在質問:“你憑什麽刪掉我?”“我還活著!你還記得我嗎?”“陳默,你還記得我嗎?”
    我閉上眼,可眼皮下也浮現出臉——那個在雨夜裏抱著書包的小女孩,她記得我答應過送她回家;那個在醫院走廊裏攥著病曆單的男人,他記得我曾握著他的手說“別怕”;還有她……她穿著白裙,站在櫻花樹下回頭對我笑,那是我最想抹去的記憶,卻也是最深的烙印。
    我的身體在膨脹,在扭曲,骨骼發出令人牙酸的斷裂聲。肋骨撐開,像一具被撐破的棺材,內髒中浮現出無數雙眼睛,全在盯著我。我成了容器,盛滿了別人的過去。我不是陳默了,我是他們所有人痛苦的集合,是記憶的墳場裏爬出的怪物。
    “哥……救我……”我聽見自己在喊,聲音卻像是從四麵八方傳來,像是千萬個我在同時哀求。喉嚨撕裂,血從嘴角溢出,可那血裏,竟浮現出一張張縮小的臉,像魚一樣在血中遊動。
    然後,我看見了他。
    老陳站在控製台前,背對著我,身影在昏紅的應急燈下拉得很長,幾乎貼到天花板。他穿著那件舊風衣,領子高高豎起,遮住了半張臉。他沒有回頭,可我知道他在聽,他在看,他在等。
    “哥……”我又喊了一聲,聲音已經不像人聲,像是從地底深處爬出的嗚咽。
    他終於動了。
    手指緩緩抬起,懸在那個紅色按鈕上方。那按鈕嵌在控製台中央,周圍刻著一圈符文,是用朱砂和骨粉調製的古老禁製,用來封印“記憶回流”。可現在,它要啟動的,是自毀程序。
    “你知道後果。”我聽見自己說,可那話不是我主動說的,是那些人在替我說,“一旦啟動,不隻是這車廂,整個記憶回廊都會崩塌。你會失去一切,包括你拚命想保護的‘她’。”
    老陳的手指微微顫抖了一下。
    但隻有一瞬。
    “我知道。”他終於開口,聲音沙啞得像砂紙磨過鐵鏽,“所以我等這一天,等了十年。”
    我愣住了。
    記憶的洪流突然出現一道裂縫。我看見十年前的實驗室,看見那個雪夜,看見她躺在手術台上,腦部連接著密密麻麻的導線。她是第一個實驗體,也是唯一一個成功承載“記憶剝離術”的人。可代價是,她的意識開始崩解,像沙漏中的沙,一點點流失。
    老陳跪在她床前,握著她的手,一遍遍問:“你還記得我嗎?”
    她微笑,眼神空洞:“你是誰?”
    那一刻,他瘋了。
    他改寫了程序,不再清除記憶,而是將所有被清除的記憶,轉移到另一個人身上——我。
    我成了“記憶聚合體”,成了所有被抹去之人的容器。而他,成了我的“清道夫”,負責定期清理我體內積壓的記憶,用自毀程序將它們徹底焚毀。
    可這一次,他沒有清理我。
    他要毀掉一切。
    “你早就知道……我會變成這樣?”我顫抖著問。
    “從你第一次喊我‘哥’開始。”他低聲說,“你不是我弟弟。你是我製造的‘容器’。真正的陳默,早在三年前就死了。死在第一次記憶轉移的實驗中。”
    我如遭雷擊。
    身體猛地抽搐,無數張臉在皮膚下遊走,尖叫、哭泣、掙紮。我突然明白了為什麽那些記憶如此清晰,為什麽我總在夢中看見那個櫻花樹下的女孩——因為那不是我的記憶,是她的,是“她”的,是那個躺在手術台上,最終失去一切的女孩的。
    而我,隻是她記憶的殘渣,拚湊出的假人。
    “你為什麽要這麽做?”我嘶吼,“為什麽要讓我活著?讓我承受這些?”
    老陳終於轉過身。
    他的臉在紅光中顯得格外蒼老,眼角有深深的疤痕,像是被什麽鋒利的東西劃過。他看著我,眼神複雜得像一口深井。
    “因為我想聽她說話。”他輕聲說,“哪怕隻是通過你。哪怕隻是她的記憶在你嘴裏重複。我需要有人記得她,哪怕那個人是假的。”
    我愣住了。
    原來他不是在救我。
    他是在救他自己。
    他需要一個能承載她記憶的軀殼,哪怕這個軀殼終將崩潰,哪怕這個軀殼會變成怪物。他寧願我痛苦,也不願她徹底消失。
    “所以……你要殺了我?”我問。
    “不。”他搖頭,“我要殺了‘記憶’。”
    他按下按鈕。
    刹那間,整節車廂爆發出刺目的白光。警報聲尖銳地響起,像是無數人在同時尖叫。牆壁開始龜裂,露出後麵漆黑的虛空,那不是空氣,而是記憶的深淵——無數漂浮的記憶碎片,像雪花般旋轉、燃燒、湮滅。
    我感覺到體內的臉在融化,他們的聲音在消散。小女孩的哭聲、男人的咒罵、她的笑聲……全都化作光點,被吸入那道裂縫。
    “哥……”我最後一次喊他,聲音微弱得像風中的燭火。
    他走到我麵前,蹲下,輕輕握住我的手。那手冰冷,卻帶著一絲久違的溫度。
    “對不起。”他說,“謝謝你替我記了這麽久。”
    我的身體開始崩解,皮膚化為灰燼,骨頭化為塵埃,意識像沙漏中的最後一粒沙,緩緩滑落。
    在徹底消失前,我看見他站起身,走向那扇通往外界的門。門開了一條縫,透進一絲晨光。
    可我知道,那不是希望。
    因為門後,站著另一個“我”。
    同樣的臉,同樣的眼神,同樣的傷痕。
    他微笑著,走進車廂,坐在我的位置上。
    老陳關上門,輕聲說:“開始下一輪。”
    白光再次亮起。
    記憶,從未停止。
    而我,隻是無數個“我”中的一個。
    在這無盡的輪回裏,我們都是被記憶反噬的祭品,是活在他人回憶中的幽靈。我們以為自己在逃,其實一直在被追;我們以為自己在記,其實一直在被記。
    最深的恐怖,不是鬼魂索命,而是發現自己根本不是“人”。
    我隻是記憶的殘響,是別人遺忘後,留在世界上的回聲。
    而老陳,他不是哥哥。
    他是執念的化身,是不肯放手的癡人。
    他寧願製造千萬個我,也不願接受她已經消失的事實。
    所以,這列車永遠不會停。
    它載著記憶的屍體,在時間的軌道上,一圈又一圈地行駛。
    而我,將在每一次啟動自毀程序後重生,帶著新的痛苦,新的臉,新的哀求。
    “哥……救我……”
    可這一次,他不會再回頭。
    因為,他已經聽膩了。
    這,就是我的宿命。
    也是他的詛咒。
    記憶不會消亡,它隻會轉移,隻會累積,隻會反噬。
    而我們,都是它的囚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