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北，雲山。
    這一入了冬，這裏的氣候反倒是沒有秋天那陣兒變得多，日日都是豔陽高照，除了冷點兒之外，沒什麽別的不好。
    蘇靉靆正翹著二郎腿在雲山的涼亭裏看漫畫，叔衡則是在院子裏的空地練拳。他無時無刻不會忘記張步瀛給他那一黑拳，讓他足足昏迷了三日，等醒來大小姐早就不見了，若非蘇靉靆和郭進廷極力阻攔，現在怕不是已經殺到聖魔主跟前兒去送死了。
    郭進廷一人長籲短歎的躺在貴妃榻上，那是專門在雲山給戴曦燁設的專屬寶座，平常誰也不能坐，連蕭血染都不行。這下子躺上去心願是了了，可又多了層陰霾。
    自打那日戴曦燁單槍匹馬劫法場救走張靈玉後，他師父跟著戴曦燁跑了，這一走就是半月有餘。這紅袖招接連消失兩位舉足輕重的人，一下子讓整個行宮變得毫無生機。
    有的人說公子血染追殺郡主殿下，不小心失手殺死了她，害怕聖魔主追究便亡命天涯了。還有些人說郡主殿下天資卓絕，把公子血染解決了，於是帶著抓妖局那奸細跑了。
    郭進廷思來想去，這兩個結果不是你死就是他死，沒有一個是他希望的，難道就不能說他倆私奔了？
    雖然二人誰也不服誰，長得也並不像會看對眼兒的，但總之誰都不用死不是？
    他一邊擔憂兩人的安慰，一邊又要硬著頭皮應付聖魔主的壓力，張步瀛被調去他身邊暫代蕭血染的職務，好在蘇靉靆和叔衡暫且搬來雲山陪他，也不算太無聊。
    “郭子，還尋思呢？”蘇靉靆朝一臉困擾的郭進廷吹了個口哨，道：“你就別整日操心這個擔心那個的了，就說白了吧，你不如先把她的寶座給收拾幹淨，這樣等她回來你還少挨頓揍。”
    郭進廷歎了口氣，就像那八十歲的老頭子一樣長籲短歎：“那成好了，我寧願現在挨她頓打，也別這樣玩失蹤嚇唬我。”
    “得了吧，戴曦燁能有啥事？頂多了是跟蕭血染私奔過小日子去，不然哪有比這更糟糕的事情？”
    蘇靉靆話音剛落，突然感覺右半邊臉被誰重重的打了一下，他連忙喊叫出聲：“誰？誰敢偷襲老子？”
    郭進廷被他這一叫喚打斷了愁思，眼神順著那完美的拋物線往空地上看去，隻見那板著臉的武夫怒視著蘇靉靆，胳膊上的拳套不翼而飛，在仔細看看竟然正巧落到了蘇靉靆的右臉，聞聲聽到：“你再咒大小姐一句試試。”
    蘇靉靆一看是大哥發怒了，自己的氣勢瞬間全消。他支棱著半張紅紅的臉猥瑣的朝叔衡咧嘴笑道：“鳥哥，鳥哥，這是好事啊，咱家大小姐要真的跟了蕭血染，大帥哥啊也不算吃虧啊……哎哎哎，鳥哥鳥哥！手下留情！我錯了！”
    叔衡瞬間化身一股黑影衝到蘇靉靆麵前，壓根兒聽不到他的求饒聲，郭進廷這頓打還沒挨，蘇靉靆倒是先讓揍了。他看著叔衡還有心思揍賤人，大抵也是放心的，郭進廷又歎了口氣，雖然自打來了藏北就知道了戴曦燁的身份不同尋常，可能是不尋常到變態的地步，但還是希望她能平安。
    郭進廷能做的，就是祈禱上蒼永遠垂青於她。
    ……
    這月十三，乃是欽定的良辰吉日。玉祈府大大小小前後張羅了不少時日，總算是敲定了繼位典禮的流程和步驟，這一下子沉寂多年的玉祈府一下子又變成了整個正道最繁華的地方，五湖四海前來恭賀之人絡繹不絕，山門都快讓擠塌了。
    戴曦燁望著這一望無際的‘張燈結彩’，龍紋地毯從最高處的岐山殿一路鋪到了山腳下。漫山遍野早已落敗的枯樹如今在道法的加持下滿園複蘇，高聳的彩繪大梁上，掛著華麗的宮燈，流光溢彩，彰顯出這座古老的千年大派的奢華與氣派。
    這次可算是下了血本了。那群老爺子不僅把氣派的還是關係較好的門派全叫來，還把出了五服之外的不入流的世家也全邀請了個遍，沒邀請到的還有主動來參加的，其規模和人數不亞於三年一屆的正道大會。老掌門囑咐的是一切從簡，這下倒好，比他當年繼任的還要繁瑣。
    其實大家都想看看那個曾經風光無限的大小姐繼位究竟是何等場景，玉祈府人又是怎樣的一番心態去將一個廢徒迎回，當初可是鋪天蓋地宣傳的是赤陽門門主繼位，這下次可有好戲看了。
    沒辦法，這些年來正道風平浪靜也沒個樂子，都等著他們放個響屁熱鬧熱鬧呢。
    剛過辰時，岐山殿上敲響了雄渾的鍾聲，仿佛是古老的雄獅發出最後的吼叫。四宗四門的弟子排成三列，各個畢恭畢敬，俯首於雙側，等待著他們新任的統治者即位。
    戴曦燁身著翠羽華服，那是標誌著正道最高地位的翠羽，腰間別著象征著掌門的金色的掌印，在晨曦的照射下有些分外刺眼。
    少女有些恍惚，透過層層輝煌的氛圍，她一眼就望到了岐山殿上的金碧輝煌。殿堂之下是數不清的人，無論他們是何身份，怎樣魁梧高大，在她眼裏隻是越來越小了。不知怎的，她突然想起了十幾年前那個最卑賤最可憐的小女孩，在泥潭裏掙紮著，此時居然也能淩駕於整個正道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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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這一生敗也貴人，成也貴人。誰能想到當初那個不當一條命看的奴隸，現在已經站在山巔，一覽眾山小。
    這就是權力的誘惑。
    “掌門，請先行。”
    戴曦燁微微頷首，旁邊的弟子連忙幫她將華服裙擺提起，她邁出了第一步。
    玉祈府的房屋設計的很有一番風味，宗廟位於建築群最東處，雖然氣勢磅礴，可平時是鎖著的——隻有新的掌門“入職”，舉行繼任儀式，才能打開做慶典用。
    上一次打開，還是為著老掌門成年入正清門，已經好幾十年了。
    一進去，裏麵是巨大的金絲楠木橫梁，降香黃檀柱子，巍峨壯麗，還能幽幽傳來木質香氣，典雅而不失身份，讓人歎為觀止，如此奢華的裝飾與玉祈府一貫的門風不甚相符，特別是房梁上的榫卯結構，精巧的讓人眼花繚亂，據說這種建築，裏麵用不上一根釘子，找都很難找到這麽精美，保存這麽完好的。
    張靈玉其實比戴曦燁還要緊張，又警惕的，但是一見了這個建築，忍不住低聲跟旁邊的賈滄瀾說道：“瀾子，不愧是咱玉祈府的地方，金楠做梁，黃檀為柱，木頭還都大的讓人害怕，光這點東西，都夠吃幾輩子了。”
    賈滄瀾有些恨鐵不成鋼的瞥了張靈玉一眼，“你特娘的從小在這兒長大，怎麽跟個劉姥姥進大觀園似的，頭一回啊？”
    張靈玉翻了個白眼，“上次開門兒還是我師父進宗門，我爹都還沒出生，哪輪得著老子進來參觀參觀？”
    賈滄瀾覺得有理，但又不好意思就這麽紅著臉認了，隻能哼了一聲，扭過頭去跟爾芙師姐有的沒的嘮起來了。
    這玉祈府到底是大地方，大日子，裏麵莊嚴肅穆，無論門內人還是賓客全都整整齊齊的到場，場麵很大。不過，看的出來，每個人都提著一口氣——因為和抓妖局那邊的，素來和大小姐關係緊張的顧清秋並未出席，而今天是個大事兒，誰都盼著，千萬不要出什麽大事兒。
    進了那個寬大的宗廟，鍾北郗雖然還是老態龍鍾，可已經打扮一新，更別說平時就整齊的夏老爺子了，整個人跟複印件打出來的一樣，特別對稱。
    就連從不在乎外表的墨崖門門主，也換了一身新衣服，一副不大自在的樣子，在盤手裏的核桃。
    廟上是密密麻麻的排位——最上麵一層的，是曆代的掌門，戴曦燁看得出來，左邊缺一個。
    應該就是那個上上任掌門了，老掌門的師父，當年關中一戰後就失蹤，見不到屍首，沒人敢先立上靈位。
    對著那些祖宗跪拜過了，那幫老爺子們都跟著跪，有些行動不便的甚至也從輪椅上下來了，戴曦燁沒忍住多看了兩眼，活生生的兩根腿比她的還要嫩。
    天殺的，她真不是變態，沒有偷看老頭子的腿啊。
    爾芙師姐已經把金翎羽冠準備好，送到了夏老爺子手裏——他親自來給戴曦燁做這個賜冠的儀式。
    夏老爺子盯著日晷，看著影子上了正確的刻度，點了香，讓戴曦燁親手插在了大香爐裏麵。
    跪拜完了，幾雙眼睛，就一直盯著那三炷香。
    好在無事發生，眾人都鬆了口氣，尤其是下麵的張靈玉，喜的比誰都高興，他指著上麵高興的跟身邊的賓客解釋道：“看見沒，這是老祖宗同意了，認了我師妹做掌門！”
    賓客們也都露出欣喜的表情，無論是出於真心的還是裝的，紛紛祝賀道：“恭喜掌門，恭喜張公子。”
    夏老爺子也是麵露喜色，雖平日裏是個喜怒不形於色的，但看著玉祈府後繼有人，也顧不得什麽人設了，點著頭很滿意的端著那頂金翎羽冠，一步一步的走到跪在大殿之間的戴曦燁麵前。
    “蒼生維係，大道於民。玉祈府能力，你，有或沒有？”
    戴曦燁並未抬眼，那羽冠折射出的威嚴和責任，有些壓著她的雙眼。
    “有。”
    夏老爺子點了點頭，又問道。
    “責任如海，擔當如山。玉祈府未來，如同鐵肩擔道義。如今全權托付於你，你，可或不可？”
    “可。”
    夏老爺子跟著流程問完這繼位雙問，方才的威嚴稍作收斂，眼神中透露著淡淡的欣慰，將羽冠鄭重的戴在了她的頭上。
    戴曦燁此刻才明白了，欲戴王冠，必承其重的道理。也就是在這一刻，她此生，定然是與這陰陽界糾纏下去了。
    往日的平靜和鬥爭在這時候煙消雲散，屬於大小姐的往昔已被顛覆，今後無論她做什麽，那都是玉祈府掌門的決定。這一瞬撲麵而來的窒息感團團將她圍住，身體不受控製的在夏老爺子的攙扶下站起身來，耳邊突然傳來一聲尖銳的聲音。
    “禮成！”
    “我等拜見掌門！”
    “恭賀掌門即位，願玉祈府萬壽無疆！”
    戴曦燁轉過身去，看著從門口一路跪到山門外的弟子和賓客們，就像是她的人生一般看不到盡頭。
    眾人諂媚，討好，崇拜，敬仰之色不絕於麵，這一刻她仿佛是這方天地的神祗，有了能主宰一切的神力。
    萬壽無疆多少人夢寐以求的詞語，有朝一日也會跟在卑賤的少女身後被形容。這十三年，她熬的太久了。
    久的能讓命運變得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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