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6章 千玄宗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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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石綠瓦,雨打芭蕉。
暮春的雨絲淅淅瀝瀝的,長街被洇染得發亮。
積水倒映著屋簷垂下的雨簾,拐角處臨時搭起的茅草屋下擠滿了人。
“讓一讓!神醫到了!”
人群自動分開條通路。
一人撐著一柄紅紙傘而來,裙擺濺上點點水意。
她解下微透的麵紗,露出一張精致明媚的麵容。
青石巷裏緩緩飄出艾草香,雀躍的歡呼聲一聲接一聲。
秦韻虞為最後一位病者施完針後,提起筆認真寫起了藥方。
“記得日後莫要貪涼飲冷,你脾胃已虛,須要忌生冷三年。”
婦人連連點頭,起身彎腰行禮,“好,我記住了,多謝神醫!”
“不必多禮。”
腰還沒彎下去,一股溫柔的力道就將婦人重新按回了座位。
她瞬間明白這是眼前這位仙人所為,心中不由得更加敬佩感激。
這位神醫不僅醫術高超,待人也溫柔極了,麵對他們這群普通平庸的人,始終都溫和有禮,謙遜至極。
真是個頂頂好的人。
婦人感歎道:
“秦神醫當真妙手回春,醫術通神,大家都說您是活菩薩轉世,這世間恐怕沒有您救不了的人吧?”
秦韻虞執筆的手一頓,一滴墨水落下,將剛寫好的藥方暈染。
她盯著那小團汙漬看了一會,隨後眼眸低垂,有些落寞。
半晌才小聲回答,聲音低的幾乎融在雨中。
“不,不是的。”
有一個人,是她窮其一生…都救不了的。
那人死在……
死在她最無能為力的時候。
若是她早生個百年,是不是……她就可以救下她的小師妹了呢。
婦人微怔,等她回神時,那位神醫已經撐開紅傘,緩步走進雨裏。
桌麵上放著一張重新寫好的藥方,幹幹淨淨,沒有汙漬。
婦人拿起那張藥方,輕聲低喃:
“怪事,秦神醫這般神仙人物,難道也有救不回來的人嗎?”
天劫結束後,世人為紀念救世者,集四境之力在太初劍墜落之處立起一座白玉雕。
曆時三載春秋後,於重光三年的冬建成。
那座山本無名,因那柄斬天神劍落於此,遂命名太初山。
來太初山祭奠的人很多,生生將這座山踩出了一條蜿蜒山路來。
雨還在下,霧蒙蒙的,將山間草木洗成深綠色。
秦韻虞站在太初山下,收起了紅紙傘,任由綿綿細雨落滿發絲。
山路有些滑,她走的很慢,偶爾停下來撫過新發的嫩芽。
自從修仙界靈氣複蘇後,草木就生長的格外茂盛,那些本該絕跡的藥草與靈獸都重新現身。
那場大雪過後,一切都迎來了好兆頭。
山頂的風很大。
秦韻虞站在雕像前,仰頭望去。
白玉塑成的身影衣袂翻飛,栩栩如生,仿若下一刻就會從雲端走下來。
鋒芒畢露的太初劍被握在手中,劍身半入青石,雕像周遭被人放滿了鮮花與貢品。
而那張麵容雕刻的格外細致精妙,低垂的眉眼看不出悲喜,唇角含著若有似無的弧度。
悲憫眾生,遺世獨立。
春風拂過她的鬢角,也拂過裙擺不會飄動的褶皺。
秦韻虞忍不住上前,抬手摸了摸冰涼的雕像。
“雕得一點都不像……”
“你從來都不愛笑的。”
她坐在雕像腳邊,抱出來一壇梅子酒。
“小師妹,你上次教我的劍我已經學會了,你什麽時候來看看,看看……”
聲音突然哽住,她用力眨了眨眼,才將眼眶裏的水霧壓下。
“來看看我練的好不好。”
山風嗚咽,寂靜無聲。
雕像終究隻是雕像。
不會動,不會笑,更不會回應她。
秦韻虞拍開酒壇,清冽的梅子香氣撲麵而來,她仰頭抱著喝了一壇又一壇。
酒液順著下頜滴落,浸濕衣襟。
“小師妹啊……我還想去月隱鎮過一次新年。”
“可是我…我怎麽找不到路了。”
山風卷過草木,嘩嘩作響,她孩子氣的抱住膝蓋。
“為什麽我找不到…找不到月隱鎮了……”
重光曆五百年春。
靈霄峰頂的那棵老桃樹花開滿樹,紅繩墜著銀鈴伴著風清脆響動。
樹影婆娑,一切如舊,未曾有半分改易。
隻是樹下,唯餘一人。
秦韻虞撫上粗礪的樹幹,以額相貼。
“小師妹,我們都騙人了。”
“我們都是小狗。”
漫天花瓣輕搖,滑過眼角,帶走眼淚。
重光曆六百八十九年。
天空忽現七彩祥雲,藥香盈世,萬民俯首。
秦韻虞以醫入道,霞舉飛升。
仁善慈憫心。
濟世渡生道。
……
重光曆三百四十六年。
太初山下來了一個背著斷劍的青年,眉眼鋒利,氣勢沉穩。
他雙手捧著一隻玉匣,鄭重至極,仿若裏麵是他此生最重要的東西。
謝元一步一步,踩著生著嫩草的石階,站到了雕像下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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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仰頭望著那張熟悉的麵容,眼角忽而閃過水光。
成熟穩重的眉眼破碎,露出年少的肆意與脆弱。
謝元打開手中的玉匣。
一朵半透明的花緩緩飄出,花瓣輕盈,莖幹纖細,幾乎能看到內部流動的熒光汁液。
周遭空氣被微微扭曲,落下一圈光暈。
“小師妹,我找到蜃樓花了,我找到可以配得上你的回禮了。”
“可是好像…有點晚了。”
“你說為什麽蜃樓花……隻開在和平年代呢……”
天地蒼茫,唯有翠鳥長鳴。
謝元在雕像下枯站,直到蜃樓花緩緩消散於天地間。
他抽出身後的斷劍,舉劍橫放掌心,雙手捧起。
“小師妹,我現在很厲害,是天下第二劍修了。”
“可那群人是笨蛋,偏說我是第一,我給他們解釋,可沒人信我。”
“你什麽時候回來,回來告訴他們,誰才是第一。”
謝元雙膝跪地,恭敬俯身彎腰,以頭輕碰地麵。
“小師妹……”
“小師傅……”
“我還欠你一場拜師禮。”
重光曆六百二十五年。
惡靈亂世,民不聊生。
四境修士聞迅弛援,遇之卻皆心魔入體,不得其法。
一夜之間,修真界人人自危,再無敢戰之人。
重光曆六百二十六年。
一聲劍鳴響徹四境,其劍如鋒,斬盡邪祟。
謝元以劍入道,踏劍飛升。
赤誠稚子心。
蕩魔誅邪道。
……
重光曆二十五年。
千玄宗,命牌殿。
高牆之上陳列著無數令牌,在昏暗大殿中散發著熒光。
大殿中央的蒲團上跪坐著一個人,手中拿著絹帕正仔細地擦著手中的玉牌。
隻是那隻玉牌黯淡無光,已從中間裂成了兩半。
玉牌並不髒,但齊黎析卻擦的很認真。
來來回回數遍,才小心翼翼的將其放回原處。
齊黎析望著那個玉牌,它與其他的完全不同,格格不入。
是唯一一個背麵刻著五座山峰的命牌。
是千玄宗小師妹的命牌。
他盯著看了一會,又拿起另外一個斷裂的玉牌擦起來,擦的曾光瓦亮後才起身離開。
剛出門走到轉角,就碰上了一道華麗身影。
瀟若腳步一頓:
“黎析啊,你來的正好,你看見紀音了沒?”
齊黎析搖頭:“不曾看到紀師叔。”
“不過我猜師叔應該在後山。”
瀟若嘖了一聲:“又去那個破地方,天天去煩不煩啊。”
“師叔有什麽要事嗎,我正好也要去後山,可以幫您傳達。”
瀟若擺了擺手。
“沒什麽要事,就是我這剛到了一壇好酒,想叫她過來嚐嚐。”
“你去後山若是碰到她,就替我轉告一聲,說要是來晚了,酒就喝不到了。”
瀟若說完就走了,齊黎析目送她離開後便轉身,慢吞吞向後山走。
踏過荒無人煙的小道,一個女子沒什麽形象地坐在一個墓碑旁邊。
烏發間帶著一隻紅簪,上麵雕刻著一朵栩栩如生的淩霄花。
她手中正在忙乎著什麽,裙擺上沾著許多木屑。
走近些便能聽到她正在嘟囔。
“為什麽非要選淩霄花,你知不知道這玩意有多難雕……”
“我的手是用來舞刀弄槍的,幹不了這種精細活,雕的好難看。”
她抬腳踢了踢墓碑,暴躁道:
“雲霄,你快點出來教我啊,不然骨灰給你揚了。”
齊黎析:“……”
他站在紀音身後,眼觀鼻鼻觀心,不敢吭聲。
紀音嘟囔了半天,終於發現了齊黎析的存在。
“師叔。”齊黎析恭敬道。
紀音將手中雕成一團糟的木頭丟掉,拍了拍手,“是黎析啊。”
“來看你師傅?”
齊黎析點頭:“嗯,有些日子沒來了。”
紀音撇撇嘴:
“他這個師傅當的一點都不稱職,都沒教你們什麽,也難為你這麽有心。”
齊黎析搖頭:“師尊對我們很好。”
紀音聳聳肩,沒在說話,隻是低頭又拎起一塊木頭開始雕。
齊黎析望著她笨拙的動作,眼眸微閃。
那場天災裏,千玄宗死了兩個人。
一個是他的小師妹。
一個是他的師尊。
逆命之陣開啟後,所有人都活了過來。
除了雲霄。
他窺探天機,大限已至,藥石無醫。
那個陣法救不了一個必死之人。
所以那天,所有人都沉浸在死而複生的喜悅裏,隻有紀音一人苦苦尋找。
她不信,也不認。
紀音始終認為,是雲霄臉皮太薄,複活後不敢麵對她,偷偷藏了起來。
所以她到處找他,踏過世界的每個角落。
一日複一日,一年又一年。
她找了他整整二十年。
終於在某天的清晨痛哭一場,然後悄無聲息地回到了千玄宗。
埋葬,立碑。
一切皆由她一人完成。
自此之後,她便經常坐在碑前雕著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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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不過整整五年過去了,她都沒能成功複刻出一隻一模一樣的簪子。
齊黎析看著她認真的眉眼,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
“紀師叔,瀟師叔請你去喝酒,說要是去晚了,就喝不到了。”
紀音手中的動作一頓,隨後立刻起身,“好你個瀟若,你休想獨吞好酒!”
話音落下的瞬間,墓碑前的人就失去了蹤跡,隻留下了一堆亂七八糟的木屑。
齊黎析笑了笑,邁步上前慢慢打掃了起來。
他將墓周收拾的幹幹淨淨,隨後跪在碑前。
“師尊,千玄宗現在很好。”
“我的實力不足以服眾,如今是彭嶽師叔為代掌門。”
“他天天念叨著說當掌門好累,想出去遊曆天下,可每天都被長老們按著批閱宗卷。”
齊黎析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壇酒,輕輕灑在碑前。
酒香四溢,正是雲霄生前最愛的一種。
山風拂過,帶起幾片落葉。
齊黎析忽然發現碑角放著一枚初具雛形的木簪。
雖然花瓣歪歪扭扭,卻能看出是朵淩霄花。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師尊總愛站在山巔望著遠處,手中摩挲著那隻紅玉淩霄簪。
“師叔她...”齊黎析將木簪仔細擺在碑頂,“其實雕得越來越好了。”
重光曆二百三十五年。
齊黎析修為突破大乘,彭嶽終於放心的將掌門令牌遞到了他的手上。
彭嶽拍著他的肩膀,笑著笑著就紅了眼眶。
“你這臭小子,倒有你師尊的幾分風範。”
“千玄宗就交給你了,你要好好守護它。”
重光曆四百七十五年。
齊黎析突破渡劫,半步飛升。
但他卻生生壓下修為,沉默不語地繼續守著心中所愛。
重光曆六百二十六年。
天劫之後,修仙界迎來了第二個飛升者。
齊黎析望著遠處那道蕩盡邪祟的刺眼劍光,眉眼微彎。
他摸了摸腰上的玄鐵令牌,輕聲道:
“師尊,謝師弟飛升了。”
“你看見了嗎。”
“他現在變得穩重多了,再也不會打碎琉璃盞了。”
重光曆六百八十九年。
少女早已在歲月中成熟,成為了天下第一神醫,萬人敬仰,眾生愛戴。
漫天霞光下,秦韻虞緊緊抱住齊黎析,淚水滴在他頸側,燙的他心尖發麻。
“阿黎,你要快點來找我。”
齊黎析拍著她的後背,笑的溫柔,“好。”
“等我處理好宗門的事情,我便來尋你。”
重光曆六百九十九年春。
齊黎析換下了厚重的掌門衣袍,一身輕裝。
他去見紀音那日,淩霄花開的正豔。
“師叔的簪子雕的越發精致了。”
齊黎析望著她發間那支紅簪,忽然問道,“不飛升嗎?”
紀音摩挲著手中的木簪,望著雲海出神:
“上去做什麽?”
她輕笑一聲,“又沒有熟人。”
“走吧,這裏有我們幾個老家夥守著呢,你就放一百個心吧。”
重光曆七百年春。
齊黎析飛升那一日,紀音坐在峰頂,輕歎一聲。
“都走了啊。”
瀟若翻了個白眼,肘了她一下。
“我們幾個不是人?”
“喪良心的,以後別喝我的酒。”
紀音連忙賠笑哄人。
瀟若冷哼一聲,沒多久這事就翻了篇。
“所以你為什麽不飛升?”
紀音看著腳下眾生,回答道:
“他們拚命保護的東西,總要有人留下好好看著才行。”
“你呢?你為什麽不飛升?”
瀟若聳肩,隨意道:
“沒熟人我去幹嘛。”
“沒意思。”
紀音笑了,勾住她的脖子。
“那就留在這裏陪我吧。”
飛升的問心劫中,齊黎析目光平靜。
他淡然接受天道垂問,獲得了一句判語。
【守成之人,恒久如嶽】
齊黎析垂眸低笑。
他喜歡這句話。
從年少時起,他的願望就很簡單——守護。
這就是他選擇的道。
不是斬天滅地的鋒芒,不是霞舉飛升的張揚。
隻是安靜地站在這裏。
讓該生長的生長。
讓該延續的延續。
緘默如山,清風自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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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玄宗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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