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殘香入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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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石橋的暮雨裹著艾草香漫進窗欞時,許曼婷正蹲在藥櫃前整理父親的手劄。油燈將王振華的影子投在泛黃紙頁上,他擦拭槍管的動作與二十年前父親搗藥的節奏微妙重疊,金屬摩擦聲驚醒了沉睡的銅藥臼。
    "這頁被血漬糊住了。"許曼婷的指尖撫過手劄邊緣,突然被王振華握住手腕。他的掌心有火場留下的灼痕,貼在她腕間的梅花刺青上,溫度與三年前靈堂裏扶她起身時一模一樣。
    銅藥臼突然發出嗡鳴。王振華警服第三顆紐扣的反光晃過臼身,照出內壁刻著的細小字跡:"庚午年臘月廿三,曼婷初咳血"。許曼婷的銀簪突然脫手,簪尖挑破紙頁夾層,飄出半幅繡著並蒂蓮的帕子——正是七歲那年她咳血浸透的那方。
    "那日你父親用銀針封了我的啞穴。"王振華突然開口,指腹摩挲著帕角焦痕,"他怕我哭喊驚動巡捕,誤了換血時辰。"許曼婷的耳後突然刺痛,褪色的梅花痕滲出細密血珠,在帕麵洇出北鬥七星。
    後院傳來紫砂壺碎裂的脆響。老者佝僂著背立在槐樹下,腳邊散落的瓷片正拚成沈秋棠臨終前的麵容。許曼婷蹲身拾撿時,指尖被碎瓷劃破,血珠滾落處,樹根突然滲出黑色藥汁——與當年母親難產時的血水氣味相同。
    王振華突然從背後環住她顫抖的肩。警徽硌在蝴蝶骨上的觸感,與二十年前父親抱著她換血時的力道微妙重合。他的呼吸掃過她耳後褪色的刺青,帶起一陣戰栗:"那日你咬著我的手腕,血浸透了三條繃帶。"
    夜雨突然滂沱。許曼婷在藥香裏轉身,望見王振華挽起的袖口下,那道月牙形傷疤正泛著暗紅。她的銀簪突然嵌入疤痕邊緣,挑出半截發黑的絲線——正是當年沈秋棠縫合傷口用的桑蠶絲。
    "這線浸過冰魄散。"老者的煙袋鍋在雨幕中明滅,"你父親用它縫了三十六個藥人的傷口。"許曼婷的指尖突然顫抖,她想起七歲那場高燒,父親徹夜守在藥櫃前,原來不是在配藥,而是在縫補那些破碎的嬰靈。
    王振華突然拽著她衝進雨幕。警服下擺掃過藥圃時,驚起蟄伏的夜梟。許曼婷的繡鞋陷在泥濘裏,腕間銀鐲撞上青石井欄的刹那,井底突然浮起三十六個藥囊——每個都係著她熟悉的紅繩結。
    "當年你就是抓著這些繩子熬過來的。"王振華的手掌覆在她手背,帶著槍繭的指節叩擊井壁。回聲蕩開的瞬間,許曼婷看見二十年前的自己蜷縮在井底,懷裏抱著個褪色的藥囊,而井口垂下的紅繩另一端,係在王振華鮮血淋漓的手腕。
    雨絲突然變得溫熱。許曼婷的銀簪挑開某個藥囊,滾出的不是藥材,而是半塊硬糖——糖紙上的並蒂蓮已被血漬暈染,正是她七歲生辰那日,父親藏在藥櫃深處的"解苦糖"。
    "你含著它說的第一句話是"苦"。"王振華突然輕笑,眼角細紋在閃電中忽明忽暗。許曼婷的淚水砸在糖紙上,驚醒了沉睡二十年的記憶——原來當年井底相伴的"啞巴哥哥",就是眼前這個總在雨夜舊傷複發的警官。
    老者突然在廊下敲響銅磬。餘音撞碎雨幕時,許曼婷看見王振華後頸的刺青正在滲血。那些墨線遊走的軌跡,竟與她幼時在井壁刻下的塗鴉完全吻合。她的指尖撫過刺青邊緣,突然被攥住手腕:"別碰,會疼。"
    春和堂的雕花門突然洞開。穿陰丹士林旗袍的虛影掠過藥櫃,腕間的翡翠鐲子碰響銅鎖。許曼婷追著那抹虛影撞進暗室,見王振華正對著牆上的接生記錄發呆——他指尖撫過的"庚午年"三字下,隱約可見幹涸的淚痕。
    "這是你父親的字跡。"王振華的喉結滾動,警服領口蹭在記錄板上,蹭出的褶皺竟與當年沈秋棠產床上的被單紋路相同。許曼婷的銀簪突然插入牆縫,挑出半封泛黃的信箋:"振華吾兒,若見此信,當護曼婷周全..."
    雨聲突然遙遠。許曼婷看見二十年前的月光漏進暗室,父親抱著啼哭的嬰孩在寫信,而窗外偷看的少年王振華,手裏攥著的正是她今日找到的硬糖紙。
    "原來你早就..."她的指尖掐進王振華臂彎的舊傷,那裏埋著的桑蠶絲突然繃斷。王振華突然將她按在藥櫃上,櫃門銅鎖硌著後腰的刺痛中,她聞到他襟前沾染的當歸苦香——與父親懷抱的氣息如出一轍。
    老者的煙袋鍋突然敲響三更。許曼婷在混沌中驚醒,發現枕邊放著個樟木匣。匣內整整齊齊碼著三十六顆硬糖,每顆糖紙都繪著不同姿態的並蒂蓮。最底層的糖紙裏裹著半枚警徽殘片——正是王振華當年別在童子軍服上的那枚。
    晨霧漫過青石橋時,許曼婷在井邊找到王振華。他正對著水麵整理警服,第三顆紐扣的反光晃過井壁某道抓痕——正是她七歲那年用銀簪刻下的"苦"字。許曼婷突然將硬糖塞進他口中,在當歸苦香裏輕聲問:"甜嗎?"
    王振華的瞳孔在晨光中收縮,忽然將她拉入懷中。警徽硌在鎖骨上的鈍痛裏,許曼婷聽見他胸腔震蕩的餘音:"那日你在井底說"苦",我偷了父親半罐飴糖。"他的指腹撫過她耳後刺青,"後來才知,你說的不是藥苦。"
    槐花突然紛紛揚揚。許曼婷在紛飛的花雨裏轉身,望見老者正在焚燒最後的手劄。灰燼飄向暗河的刹那,她忽然明白父親臨終前那句"當歸無味"的真意——二十年的藥香執念,不過是為掩蓋不敢言說的愧疚。
    暮色染紅藥櫃時,許曼婷將硬糖罐放進暗格。王振華握著她的手鎖上銅鎖,警徽殘片與銀鐲相撞的脆響中,她忽然輕笑:"原來最苦的從來不是藥。"廊下的老者敲響銅磬,餘音蕩開處,三十六個藥囊在晚風裏輕輕搖晃,係著的紅繩終於不再染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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