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橋的暮色浸透了春和堂的雕花窗欞，許曼婷指尖撚著最後一撮星砂當歸，藥香裹著潮濕的雨氣在銅藥臼底凝成暗紅血珠。王振華的懷表鏈纏在門環上，銅鏈摩挲木紋的聲響驚醒了沉睡在藥櫃夾層的玉蟬，蟬翼震顫的嗡鳴混著遠處暗河的水聲，將她的思緒拽回二十年前的雪夜——父親跪在井沿的身影與此刻王振華倚門咳嗽的輪廓在暮光中重疊，警服下擺沾著的朱砂粉末隨他顫抖的肩線簌簌飄落，在地麵匯成殘缺的北鬥星圖。老者佝僂著背從後院槐樹下轉出，枯枝般的手指揭開青石板，露出的不是暗河入口，而是整麵刻滿嬰孩足印的磚牆，每道足印邊緣都嵌著褪色的桑蠶絲，絲線另一端係著的翡翠耳墜正與她妝匣裏那對在雨中共鳴，簷角銅鈴突然齊聲震顫，驚飛了棲在瓦當上的夜梟，振翅聲裏夾雜著特派員殘部的馬蹄聲，由遠及近踏碎了雨幕的寂靜。
    許曼婷的銀簪刺入磚牆裂縫，簪尖挑出的不是灰泥，而是半幅泛黃的婚書，新郎姓名處洇開的墨跡在雨中舒展成"王振華"三字，而新娘生辰竟與磚牆上第七個足印的紋路嚴絲合縫。王振華猛然攥住她手腕，警徽硌在腕骨的鈍痛中，她看見他脖頸青筋暴起，暗河恐懼症發作時的冷汗混著雨水滑落，浸透了警服領口繡著的北鬥暗紋："那年你父親塞給我官印時，雪地裏埋著的不止當歸……"他的話音被突然洞開的藥櫃打斷，櫃中滾出的不是藥材，而是整摞蓋著血手印的認罪書，最上層那張的朱砂印鑒下壓著半枚帶豁口的銅錢——正是沈秋棠係在藥囊上的"買命錢"。老者的煙袋鍋敲在青石板邊緣，震落的星砂在雨中燃起幽藍火焰，火光中浮現父親虛影，他正將裹著官服的嬰孩骸骨投入井中，而井底蜷縮的並非藥囊，是七個未睜眼的同胞手足，他們的臍帶與王振華警服內袋的懷表鏈糾纏成死結。
    特派員的馬蹄聲撞破春和堂的雕花木門，汽油味混著當歸氣息刺得許曼婷眼眶發酸。她抓起藥櫃底層的星砂撒向夜空，砂粒遇雨即燃，藍色火焰中三十六個官印從暗河升起，每個印紐都刻著不同年份的星圖。王振華扯開染血的襯衫，心口刺青在火光中遊走成《青囊書》殘頁，缺失的"當歸"二字正被她腕間淌出的血珠補全。老者嘶吼著掀翻藥碾，碾槽裏滾出的認罪書在火中舒展，父親與特派員並立的虛影腳下，雪地塌陷成漩渦，露出暗河裏沉浮的嬰靈，他們的啼哭聲與簷角銅鈴共振，震碎了特派員手中的火把。許曼婷在紛飛的灰燼中拾起半塊飴糖，糖紙上的並蒂蓮已被血漬暈染，正是七歲那年井底分食的那顆，王振華的咳嗽聲突然逼近，帶著鐵鏽味的呼吸噴在她耳後："你咬著糖說"苦"時，我腕上的血正往井底滴……"他的掌心攤開，血肉模糊的指縫間嵌著官印殘片，"甘肅藥材公署"的印文在雨中清晰如新，印紐處的凹痕正與她頸後刺青的形狀暗合，槐樹根部的裂痕突然滲出血水，染紅了王振華徒手挖掘的十指，他警服下擺裹著的油紙包散開，滾出三十六枚銅錢，每枚錢孔都穿著褪色的紅繩，繩結處綴著的翡翠珠子在火光中映出沈秋棠臨盆時的麵容。
    地窖深處傳來瓷器爆裂的脆響，許曼婷追著聲源撞開柴扉，見暗河入口的石板下埋著紫檀匣，???中七十二根金針在幽光裏流轉，針尾係著的紅繩正與磚牆上的桑蠶絲相連。老者的煙袋鍋挑起半幅繡屏，並蒂蓮的絲線突然繃直，蓮心處的血珠墜入藥臼，與星砂當歸混成劇毒的朱砂。王振華突然將她拽入懷中，警徽硌在鎖骨上的鈍痛裏，她聽見他胸腔震蕩的餘音："這些足印……是那七個沒睜眼的孩子……"他的指尖撫過磚牆，暗紅血絲從磚縫滲出，在牆麵匯成接生記錄的殘頁，最末一行"庚午年臘月廿三"的日期下，畫著蜷縮的嬰孩，臍帶竟與懷表鏈纏成同心結。特派員的狂笑被突然逆轉的雨勢吞沒，許曼婷腕間崩斷的同心結絲線在火光中化作並蒂蓮紋，她俯身拾起染血的銀簪插入井沿裂縫，青石橋在轟鳴聲中震顫，橋洞下懸著的藥囊同時綻開，係著的紅繩在曙光裏化作月老手中的姻緣線，線頭兩端正係在她與王振華滲血的腕間，暗河水突然倒灌入井，裹著三十六個官印衝上春和堂的台階，每個印紐都刻著"當歸無字"的讖語。
    晨霧漫過焦黑的匾額時，許曼婷在井邊找到最後一塊拚圖，王振華警服內襯縫著的平安符突然自燃，灰燼在井水表麵聚成婚書殘頁，新娘生辰竟與暗河嬰靈啼哭的時辰重疊。她忽然明白父親臨終前那句耳語的真意，將星砂當歸撒入沸騰的井水，苦香蒸騰成沈秋棠的虛影，母親腕間的翡翠鐲子碰響銅鎖，驚醒了沉睡二十年的玉蟬。王振華端著藥碾推門而入，碾槽裏殘留的星砂正與她的墨香纏繞成太極圖案，而窗外青石橋的倒影裏，三十八個藥囊在雨中靜靜沉浮，係著的紅繩不再染血，當歸苦香混著雨水的清冽，在晨霧中釀成醉人的甘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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