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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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於黨向榮的身份,張花朵的確很是驚訝。她乖巧安靜地坐在張風帆身邊,端起那碗香氣撲鼻的手擀麵,小口小口地吃了起來。
    在這個全是“老資格”的圈子裏,她年紀最小,資曆最淺,插不上話是常態。
    不過,這頓深夜裏帶著濃濃鄉情的家宴,味道出奇地好。麵條筋道爽滑,澆頭濃鬱鮮香,連最普通的燒茄子都油亮入味,帶著鍋氣,更別提那盤大蒜燒肥腸,肥糯彈牙,蒜香濃鬱,鹹鮮中帶著一絲勾人的辛辣,吃得她胃口大開,暫時將那些沉重的思緒拋在腦後,忍不住悄悄放開了肚子。
    席間,張風帆和黨向榮的談話漸漸轉向了正題。
    “叔,劇組大部隊預計兩周後到齊,”張風帆夾了一筷子臘肉,“前期主要是空鏡和幾個大場景,取景範圍主要在縣城外圍和當年……嗯,靠近河道的那片區域。”
    “放心,都打好招呼了!”黨向榮大手一揮,帶著老領導的篤定,“縣裏那幾個部門,文旅局的小夥子們,我都熟!跟他們說了,這是給咱們車葉縣長臉、打名氣的好機會,必須全力配合!要人給人,要地方給地方!”他臉上洋溢著自豪,“你是不知道,聽說大導演張風帆要來咱這兒拍電影,縣裏都傳遍了!多少年沒這麽熱鬧過了!上一次……嘿,上一次還是……”他卡頓了一下,似乎在搜尋久遠的記憶,隨即又爽朗地笑起來,“反正就是很多年前了!”
    他這略顯生硬的“上一次體”轉折,帶著點刻意模仿網絡熱梗的生澀感,反而透出一種老小孩的可愛。毛鴻賓第一個沒忍住,“噗嗤”樂出了聲,拍著桌子笑道:“哎喲我的叔啊!您這‘上一次’用得可太潮了!跟誰學的這是?與時俱進啊!”
    “嗨!還不是那個‘書’啊,‘音’啊的……”黨向榮笑著掏出手機,有些笨拙地點開一個短視頻app,展示著文旅局的官方賬號,“年輕人就愛鼓搗這個!我也跟著瞅瞅唄。回頭讓他們給你們劇組也拍拍,宣傳宣傳,漲漲粉絲!”
    “行,這事兒包我身上!”張風帆滿口應承,目光卻不著痕跡地掃了一眼正埋頭跟肥腸“奮戰”的張花朵。
    張花朵心裏咯噔一下,得,這活兒十有八九又落她頭上了!雖然她確實在負責這塊,但剛經曆長途跋涉,隻想吃完倒頭就睡,此刻聽到新任務,嘴裏美味的肥腸瞬間感覺沒那麽香了。
    “說起來啊,”黨向榮放下手機,眼神仿佛穿透了時光,回到了五十年前那個冬天,“當年考古隊來的時候,那才叫轟動!我們這些山溝溝裏的土包子,連支鋼筆都沒見過!嘖嘖,我記得那個錢躍進同誌,就有一支亮閃閃的鋼筆,寶貝得跟什麽似的,我們一群人圍著看,稀罕得不行!那時候的心思,全在這些稀罕物件上,誰還顧得上關心土裏能刨出啥寶貝啊!”他笑著搖頭,帶著對年少無知的感慨。
    這一次,張花朵悄悄支棱起了耳朵。錢躍進……這個名字,是小說裏那個充滿理想主義色彩、最終葬身黃土的年輕學者原型,也是……錢素衣的父親。
    一直沉默的美術指導高軍忽然放下筷子,他顯然更關心另一個層麵的“真實”。他斟酌著開口,聲音低沉而專注:“黨叔,當年……你們在大墓裏看到的那些東西,我是說,那些器物……它們被發掘出來時,是……完整的嗎?”他怕描述太專業對方聽不懂,又補充道,“就像之前您手繪給我們的那些青銅器圖樣,線條流暢,造型完整。但實際情況……是不是都有不同程度的破損、碎裂?”
    “沒有!”黨向榮回答得斬釘截鐵,眼神瞬間變得銳利而清晰,仿佛那扇沉重的石門就在眼前轟然洞開,“一點破損都沒有!我記得清清楚楚!這事在當時的考古日記裏也寫明了!張文強隊長和錢躍進走在最前麵,推開那扇石門的時候……”他微微眯起眼,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身臨其境的震撼,“火把的光照進去……那些青銅器,一排排,一列列,就那樣立著、擺著……不是現在博物館裏那種綠油油、鏽跡斑斑的樣子!是黃澄澄的!金燦燦的!就跟……就跟新打出來的一樣!那光澤……晃眼!”
    他深吸一口氣,仿佛還能聞到那石門開啟時湧出的、混合著泥土和金屬的奇異氣息:“那會兒的工藝,真是神了!保存得那麽好!可惜啊……石門一開,空氣進去了……就那麽一會兒功夫,眼睜睜看著那黃澄澄的光澤,像被什麽東西吸走了一樣,一點點暗下去,褪色……最後就變成咱們後來看到的那種灰撲撲、帶點綠的舊銅色了……唉,可惜了,太可惜了!”老人的語氣裏充滿了難以釋懷的惋惜,那是一種對璀璨文明瞬間湮滅的痛心。
    “其實……換個角度想,”毛鴻賓歎了口氣,語氣帶著現實的沉重,“沒挖出來,或許……也是種保護?以當年的技術條件和保存手段,就算完整挖出來了,恐怕也……留不住那份光彩。弄不好,反而毀了。”
    張風帆沉默地點點頭,眉宇間籠罩著陰影:“我查過資料,同時期發掘的幾座大墓,情況都差不多。最慘的是那個……出土了一具保存極其完好的濕屍,剛開棺時,皮膚還有彈性,身上的絲綢衣裳顏色鮮亮得刺眼……結果呢?就在眾目睽睽之下,幾秒鍾,全黑了,朽了……風一吹,就散了……”他的聲音低沉,竟然還有些悲涼,“有時候,沒有金剛鑽,真別攬那瓷器活。好奇心……是會害死文物的。”
    “是這個理兒!”毛鴻賓深表讚同。但高軍顯然還執著於藝術還原的“真實”,他皺著眉,手指無意識地在桌麵上敲擊著:“道理是這個道理……可您想想,那些東西要是真那麽完整,那麽值錢……這些年,那些流到國外拍賣行上的‘天價國寶’,有幾個是能說明白正經來路的?想想就……”
    “唉……”這個話題太過沉重,眾人一時都陷入了沉默,隻剩下碗筷輕微的碰撞聲。
    就在這時,張風帆的目光落在了身邊還在努力“清盤”的張花朵身上。小丫頭吃得鼻尖都冒出了細汗,臉頰紅撲撲的,顯然對這頓深夜食堂非常滿意。他眼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隨即拿起筷子,輕輕敲了敲張花朵麵前的碗沿,發出清脆的“叮”聲。
    “哎,小花朵,”張風帆的聲音帶著點促狹,“差不多得了啊,別撐壞了。留點肚子,一會兒……”他抬腕看了看表,“嗯,再過差不多一個小時,天就該蒙蒙亮了。黨叔這兒附近有家老字號,油茶麻花做得那叫一絕!麻花酥脆掉渣,油茶鹹香滾燙,撒上黃豆芝麻花生碎……嘖,那滋味兒,保管你喜歡!一會兒帶你去嚐嚐!”
    “啊???還吃?!”張花朵剛夾起最後一塊肥腸,聞言手一抖,肥腸差點掉回碗裏。她難以置信地抬起頭,一雙大眼睛瞪得溜圓,寫滿了“老爸你認真的嗎?”的控訴。她此刻胃裏沉甸甸,哪還有半點裝下油茶麻花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