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猜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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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在油茶麻花的鹹香熱氣中,一點點褪去墨藍,染上了魚肚白。
張花朵被自家老爸半拖半拽地出門時,肚子已經圓鼓鼓得像隻小河豚,每一步都走得異常“沉重”。然而,當那碗傳說中車葉縣頂配的油茶麻花端到麵前時——金黃油亮的麻花段酥脆得掉渣,浸泡在濃稠滾燙、撒滿了噴香黃豆、芝麻、花生碎的油茶裏——她還是沒忍住,在張風帆含笑的目光下,呼嚕嚕又幹掉了一大碗。
“嗝……”張花朵靠在吱呀作響的竹椅上,毫無形象地摸著滾圓的肚子,眼神哀怨地看向對麵笑容滿麵的老父親,“爸……這次……是真的……不行了……”她感覺食物都快頂到嗓子眼了。
“喲?真吃不動了?”張風帆笑得眼角的皺紋都舒展開來,像看著一隻偷吃成功、心滿意足又有點撐的小貓。
其他人都回去補覺了,隻有他,執意要帶第一次踏足此地的女兒,嚐嚐這片土地最地道的滋味。
他有多久沒看到女兒這樣在他麵前毫無顧忌地大快朵頤、吃到撐得哼哼唧唧的樣子了?上一次……似乎還是她紮著羊角辮,扯著他衣角耍賴要去吃冰糖葫蘆的時候。後來……後來家裏多了人,她漸漸長大,也漸漸變得沉默、懂事,那份屬於小女兒的嬌憨依賴,仿佛被時光悄悄藏了起來。上一次她這樣……上一次……張風帆腦子裏也冒出了黨叔那句“上一次”,忍不住又低笑出聲。
張花朵敏銳地從那笑聲裏捕捉到一絲“不懷好意”,心頭警鈴大作,聲音都帶了顫:“老爸……您……您該不會還有後手吧?早說啊!我……我剛才那最後一口麻花,也是可以打包帶走的!”她試圖掙紮。
“那不成,”張風帆故意板起臉,眼底的笑意卻藏不住,“浪費糧食可恥!咱們老張家的傳統美德呢?”他頓了頓,故意慢悠悠地,像揭開一個誘人的寶藏,“不過呢……這車葉縣還有一樣寶貝,叫‘葫蘆頭泡饃’……”
“嗯?”張花朵耳朵瞬間豎了起來。
“那湯底,是用整根豬大骨,配上老母雞,足足吊上七八個鍾頭,熬得濃白如奶,香飄十裏……”張風帆的聲音帶著蠱惑,這種國際大導演的形容詞一說出來,特別令人有身臨其境的感覺:“裏麵泡的肥腸,處理得幹幹淨淨,燉得軟糯彈牙,入口即化……再掰上剛烙好的、外脆裏韌的饃塊,撒上一把翠綠的香菜,最後澆上一勺滾燙的、香而不燥的油潑辣子……嘖嘖嘖……”他恰到好處地停住,隻留下無盡的想象空間。
“咕咚……”張花朵清晰地聽到自己咽口水的聲音,肚子裏的飽脹感似乎在某種神秘力量驅使下……讓出了一條縫隙?她猛地站起身,臉上瞬間多雲轉晴,笑得比清晨的陽光還燦爛:“走走走!老爸!必須來一碗!必須的!”
“咦?剛才是誰說‘不行了’?”張風帆好整以暇地坐著,挑眉看她。
“哎喲,走走走嘛!”張花朵伸手去拉他,帶著點久違的、屬於小女兒的嬌嗔,“生命在於運動!走一走,消化消化,肯定……還能再塞下‘一點點’!”她伸出小拇指比劃著,眼神亮晶晶,充滿了對美食的無限渴望。
張風帆被她這瞬間迸發的活力晃了一下神。晨光熹微中,女兒明媚的笑靨,那彎起的眉眼,那帶著點狡黠又理直氣壯的神態……像一道光,猝不及防地穿透了他記憶的塵埃,與另一個深藏心底、同樣對美食充滿熱情的身影——微妙地重合了。他的心尖像是被羽毛輕輕搔了一下,泛起一絲酸澀又溫暖的漣漪。
最終,張花朵還是沒能抵抗住葫蘆頭泡饃的終極誘惑。當那碗熱氣騰騰、香氣撲鼻的泡饃端上來時,她再次“英勇就義”,用實際行動證明了“吃貨的潛力是無窮的”。
接下來的勘景行程安排得密不透風。一行人驅車前往當年古墓所在的區域。車窗外,曾經在小說中被描繪為滿目瘡痍、黃沙漫卷的黃土坡,如今已被茂密的植被覆蓋,綠意盎然,隻在高處裸露的斷崖上,還能依稀辨認出那標誌性的、被歲月衝刷出的層層疊疊的黃土肌理。
“這片地方啊,”黨向榮指著眼前鬱鬱蔥蔥的山坡,聲音帶著感慨,“早些年縣裏討論過,想規劃成旅遊區,搞點特色。但顧慮也多,主要是怕河道那邊萬一發水……雖然咱們這兒十年九旱,可老祖宗的話,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啊!前兩年還琢磨著種果樹,結果又趕上大旱……唉!”他搖搖頭,目光投向張風帆,帶著希冀,“風帆啊,你說,要是咱們這電影真火了,能不能順勢在這兒搞個影視基地?那可就真帶動一方了!”
張風帆沉默地環視著這片寧靜的山坡,眉頭微鎖。晨風吹動他額前的灰發,露出眼底一絲不易察覺的沉重。
“叔,”他斟酌著開口,語氣坦誠,“一部電影的影響力,說大可以很大,但熱度……也可能像陣風,吹過就散了。咱們這片子,我是衝著打磨精品去的,後期、衝獎,周期會很長,少說也得兩三年。影視城……”他緩緩搖頭,聲音低沉下去,“動靜太大,太喧囂了。我覺得……不合適。”
站在他身旁的張花朵,敏銳地捕捉到了父親眼底深處那一閃而逝的黯然。她忽然讀懂了那份沉重。這片生機勃勃的綠色之下,沉睡著那座至今謎團重重的大墓和它璀璨卻永埋地下的珍寶。地麵上的喧囂與熱鬧,無論打著多麽冠冕堂皇的旗號,對長眠於此的靈魂而言,都是一種驚擾。
她輕輕上前一步,將話題不著痕跡地引向核心:“黨爺爺,當年……考古隊下去的墓道口,現在還能找到具體位置嗎?”
黨向榮的目光投向山坡的一處,抬手指去:“喏,大概就在那邊。看到那叢長得特別茂盛的矮樹沒?”張花朵順著他枯瘦的手指望去,大約兩百米開外,一叢低矮卻格外蔥鬱的灌木在晨風中搖曳。
“那是……”張風帆的聲音有些沙啞,“二十多年前,我……第一次來這兒的時候……種下的。”他的目光落在那片綠色上,帶著一種無聲的祭奠。
“是啊,”黨向榮點點頭,語氣帶著歲月的歎息,“後來我和風帆……還有縣裏幾個人,試著在那附近挖過。挖下去快三米深……什麽都沒找到。當年的痕跡,被抹得太幹淨了,就像……從來沒存在過一樣。”
“大水漫灌?”張花朵立刻追問,她看過縣誌,“可資料顯示,車葉縣曆史上極少有大規模洪水記錄,十年九旱才是常態。”
“不是水,”黨向榮的聲音壓低了,帶著一種塵封已久的凝重,“是雪。那年冬天的雪……太大了,厚得能埋人。雪層本身的重量,加上後來可能發生的……”他頓住了,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張風帆,得到後者一個幾不可察的頷首後,才用更輕、更謹慎的聲音說,“其實……我們內部,一直還有一個推測,隻是……從沒正式記錄過。”
他深吸一口氣,“當年,考古隊下去,是帶著一些……爆破物的。你知道,有些特別堅硬的封石或者遇到緊急情況……當然,這是極端謹慎才會用的手段。我們懷疑……會不會是……隊員們隨身攜帶的爆破物,因為某種意外……比如操作失誤、或者……別的什麽原因……突然引爆了。那威力……足以引發更大範圍的塌方,把一切都……徹底掩埋了。”
空氣瞬間凝固了。
張花朵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衝天靈蓋!她猛地抿緊了嘴唇,臉色微微發白。她太清楚這個“推測”背後意味著什麽了!如果是“意外塌方”,那是天災,遇難者算因公殉職,家屬能拿到撫恤,是光榮的烈士。但如果定性為“隊員攜帶爆破物操作失誤引發爆炸導致坍塌”……這就成了責任事故!是嚴重的違規操作!那些逝去的生命,不僅得不到應有的榮譽和撫恤,他們的家人甚至可能背負汙名!張文強、錢躍進、李建國……他們為之奮鬥、付出生命的事業和名譽,都將被徹底改寫,蒙上無法洗刷的陰影!
晨光灑在蔥鬱的山坡上,一片寧靜祥和。然而,在這片寧靜之下,曆史的真相,如同那被深埋的墓道,幽暗、沉重,且充滿了足以顛覆一切的、冰冷的殘酷。那叢張風帆親手種下的綠植,在微風中輕輕搖曳,像一聲無聲的、悠長的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