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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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時初刻,州牧府華燈初上。
前院正廳內外早已撤去白日儀仗,換上了暖融的燈火。長案鋪開,炙肉的焦香混著濃鬱酒氣蒸騰彌漫,驅散了秋夜的微寒。粗陶大碗碰撞的脆響、豪邁的劃拳呼喝、酣暢淋漓的大笑此起彼伏,織成一片喧囂鼎沸的聲浪。
廳堂中央,張飛虯髯戟張,一手拎著幾乎見底的大酒壇,一手拍著身旁黃忠的肩膀,聲若洪鍾,震得梁上灰塵簌簌:“痛快!痛快!漢升將軍,你這手箭法,百步穿楊算個甚?隔著百二十步,那酒壺嘴兒都能給你射穿嘍!來來來,滿上!滿上!敬你這老當益壯!”他不由分說,奪過黃忠案上剛斟滿的酒碗,咕咚咚就往自己嘴裏倒了大半,酒液順著濃密的胡須滴落前襟。黃忠被拍得一個趔趄,臉上卻紅光滿麵,笑得豪邁,也不計較,端起自己那碗一飲而盡,花白胡須上沾滿酒漬。
太史慈、牽招、典韋等一幹武將早已拋開拘束,或捉對劃拳,嗓門一個比一個高;或圍成一圈,看周倉與陳到角力,兩人額頭青筋暴起,手臂肌肉虯結,引得陣陣喝彩。俠氣如簡雍者也放開了平日儀態,麵紅耳赤地拉著趙雲吟誦《大風歌》,聲調激昂走板。
劉備高踞主位,寬厚的臉上帶著發自內心的笑容,看著麾下文武難得的放縱。他頻頻舉杯,與左右共飲,目光掃過喧囂的廳堂,最終總會落在那道穿梭於席間的玄色身影上。
劉彥手持一盞溫熱的酒樽,麵帶得體的微笑,步履從容。他剛從張飛那桌脫身,肩頭似乎還殘留著那蒲扇大掌拍下的力道。他行至太史慈、牽招案前,舉樽:“子義、子經,豫州並肩,多賴二位驍勇。彥敬二位!”
“軍師過譽!份內之事!”太史慈、牽招連忙起身,滿飲。
“叔至,軍中調度,辛苦。”劉彥轉向陳到。
“末將職責所在!”陳到肅然舉杯。
一圈下來,他臉上浮著酒後的微紅,眼神卻如寒潭映月,澄澈異常,不見絲毫迷離。
他回到自己靠近主位的席案坐下,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溫潤的玉質酒樽邊緣,目光越過跳躍的燭火,投向廳外沉沉的夜色。
“德然這酒量,當真是深不見底啊!”戲誌才拎著個歪斜的酒壺,腳步虛浮地晃過來,帶著一身濃重的酒氣,笑嘻嘻地一屁股坐在劉彥案旁的空位上,半個身子幾乎要靠過來,“一圈下來,麵不改色,佩服!佩服!”
劉彥眼疾手快,穩穩扶住他欲傾的身體,順手接過他快要傾倒的酒壺放在案上,語氣平靜帶笑:“誌才醉了。此乃家宴,無分上下,何須如此客套。”
“嘿,德然總是這般清醒…”戲誌才嘟囔著,還想說什麽,旁邊伸來一隻骨節分明的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
“誌才,且嚐嚐這新上的醒酒梅湯,味道甚佳。”郭嘉不知何時已端著兩盞清亮的湯水踱了過來,臉上帶著慣常的憊懶笑容,眼神卻清亮如星,哪有半分醉意?他將一盞遞給戲誌才,另一盞則自然地放在了劉彥案前。他順勢在劉彥另一側坐下,寬大的衣袖拂過案幾,姿態閑適。
幾乎是同時,賈詡那略顯瘦削的身影也無聲無息地出現在劉彥對麵空置的席位上,如同一個安靜的影子。他慢條斯理地用竹簽挑起一枚醒酒用的酸梅,放入口中細細咀嚼。
程昱亦正肅立在暗處,眼神卻始終沒離開劉彥這邊。
諸葛亮也捧著一個小碗,安靜地挨著郭嘉坐下,清亮的眼眸看看劉彥,又看看幾位先生,小臉上帶著思索。
一張小小的案幾,瞬間被幾位核心謀士圍坐。
郭嘉抿了一口梅湯,酸得眯了眯眼,隨即看向劉彥,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聲音不高,恰好蓋過周圍的嘈雜傳入幾人耳中:“德然,這滿堂皆醉,獨君清醒的滋味,如何?”他羽扇輕搖,指向正被張飛拖著灌酒的典韋,“看,連惡來那等實心腸,此刻也麵紅耳赤,快活似神仙了。德然卻連眼神都未迷離半分。這份定力,嘉自愧弗如。”
賈詡咽下口中的梅子,慢悠悠地開口:“非是定力,實乃心有所懸,不敢醉,亦不能醉。”他抬起眼皮,目光銳利地看向劉彥,“豫州飛地,孤懸在外,關雲長、陳公台縱有萬夫不當之勇智,然根基未穩,強敵環伺。袁公路在南陽,誌在必得卻按兵未動,其心叵測,其勢如懸刃。此其一也。”
諸葛亮在一旁認真地聽著,小手下意識地在膝上劃著無形的軌跡,仿佛在推演局勢。
賈詡頓了頓,目光轉向燈火通明的主廳,聲音更低了幾分:“今日未央宮前,陛下親迎,太後在側,恩榮備至,言必稱‘皇叔’,慰勞有加,更明言必有‘厚賞’…此情此景,比之渤海凱旋後丹墀冷遇,豈非雲泥之別?然事若反常必有妖。陛下之心,深不可測。此…其二也。”他話未說透,但“厚賞”二字,帶著一種冰冷的重量。
郭嘉接過話頭,羽扇輕點劉彥麵前的酒樽:“德然心中所慮,恐怕還遠不止此。荊州劉表,江東孫堅,乃至那新敗卻根基未損的曹孟德…天下這盤大棋,牽一發而動全身。豫州這‘兩敗俱傷’之局,非是終結,反似投入死水的一塊巨石,漣漪已起,巨浪將生。”他收起玩笑之色,眼神變得銳利,“德然執掌我青州大略中樞,如操舟於驚濤駭浪之中,心神一刻不敢鬆懈。這滿堂歡宴,於汝而言,不過是片刻的…喘息之地罷?”
暗處的程昱嘴角微動,似有未盡之言。賈詡所說這兩點,固然是劉彥所擔憂的。但程昱仿若已然看透了劉彥的心思,知道他所思所想可不止如此。
戲誌才似乎被這凝重的氣氛驅散了幾分酒意,也坐直了身體,眼神恢複了些許清明。
他隻是端起那盞郭嘉放下的醒酒梅湯,緩緩飲了一口。酸澀清冽的滋味直衝喉頭,帶來一絲短暫的清明。
賈詡微微頷首,蒼老的臉上依舊沒什麽表情,隻是那雙深陷的眼窩裏,閃過一絲了然。他拈起最後一枚酸梅,聲音低沉,如同自語,又如同預言:
“風起於青萍之末。這宴席上的暖風,不知能吹到幾時?”
郭嘉則重新掛上那憊懶的笑容,羽扇輕搖,目光卻投向廳外沉沉的夜空,那裏,星子疏朗,秋意已濃。
劉彥不再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