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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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席喧囂,暖風裹著酒肉香氣盤旋於梁柱之間。程昱自燈影深處踱出,那身洗得泛白的青布直裰在滿堂華服中顯得格格不入。他徑直落座於劉彥身側,枯瘦的手指拈起案上酒盞,也不言語,仰頭一飲而盡。琥珀色的酒液順著他刻滿風霜的嘴角淌下,蜿蜒如一道冰冷的溪流。
“文和所言,句句切中肯綮,自然是德然心頭所懸之重。”程昱的聲音不高,卻帶著金石摩擦般的質感,輕易穿透了周遭的嘈雜。他放下空盞,目光如錐,直刺劉彥眼底深處,仿佛要鑿開那層疲憊築起的壁壘。“然則,依昱愚見,德然胸中丘壑,所慮所謀,絕不止於南方諸事。”
劉彥端坐的身軀幾不可察地微微一僵。指間那盞溫潤的玉杯,仿佛瞬間化作一塊寒冰。他迎向程昱那洞察幽微的目光,並未言語,隻是那雙深潭般的眸子裏,掠過一絲被徹底看穿後的震動。豫州的血火、未央宮的寒芒、南方諸侯的虎視眈眈…種種重壓之下,竟還有人能窺破他心的陰影?
無需點明,在座皆是當世頂尖的智謀之士。程昱口中“南方諸事”,自然囊括了徐州陶謙的搖擺、豫州孔伷的垂死掙紮、潁川曹操舔舐傷口後的反撲、荊州劉表的窺伺、南陽袁術的躁動、乃至江東孫堅那柄引而未發的利劍。他既言“不止”,那矛頭所指,唯有——
北方!
賈詡拈著酸梅的手指頓在半空,那枚暗紅的梅子仿佛凝固了。他麵上依舊古井無波,然而那雙深陷的眼窩深處,卻驟然卷起無聲的驚濤駭浪。
去歲渤海平原那場大戰,血與火的烙印尚未淡去。四世三公的赫赫威名,敗走鄴城的衝天怨氣,豈能輕易消散?袁本初,他豈是甘心蟄伏之輩?
郭嘉也停滯了一瞬,憊懶笑容依舊掛在嘴角,眼底卻再無半分醉意,隻餘下冰雪般的銳利。他目光掃過劉彥緊繃的側臉,無聲印證了程昱的判斷。是啊,德然心中那根最硬的刺,從來都是那個盤踞冀州、手握山河之險的袁紹袁本初!
諸葛亮雖年少,心思卻剔透如水晶。方才賈詡提到渤海之戰,此刻程昱點破“北方”,再聯想劉彥方才那一瞬的異樣,小臉上頓時浮現出恍然大悟的凝重。他下意識地扳起手指,心中急速推演:冀州袁紹、並州呂布及李傕、郭汜眾諸侯、西涼馬騰韓遂……這北地的棋局,凶險處何曾遜於南方?而其中最凶險者,無疑便是與青州結下死仇的冀州牧——袁紹!
程昱見眾人神色,已知其意。他枯瘦的手指在案幾上輕輕一劃,仿佛在勾勒無形的疆域圖,聲音沉緩,字字千鈞:“去歲渤海,袁本初折戟沉沙,失卻渤海,損傷兵力。此等深仇大恨,刻骨銘心!其雖敗退鄴城,然冀州根基尚在,山河險固,錢糧豐足。更兼其四世三公之名,振臂一呼,仍可聚攏人心。此人絕非池中之物,焉能久伏?”
“幽州劉伯安,”程昱話鋒一轉,帶著一絲冷峭,“扣留郭圖、審配、荀諶,此舉無異於與袁本初徹底撕破臉皮。劉虞固然本性寬仁,然袁本初,豈是省油之燈?袁紹睚眥必報,此仇已結,幽冀之間,再無寧日!此其一也。”
郭嘉適時接口,嘴角勾起一絲洞察世情的諷意:“其二,便是那北平公孫伯圭。白馬將軍性情剛烈如火,與主公、德然乃刎頸之交。渤海一戰,若非公孫伯圭引派田豫田國讓自幽州南下,側擊袁軍,我青州焉能贏得如此酣暢,進而奪得渤海?此恩此義,公孫瓚記著,袁本初更刻骨銘心地記著!袁紹視公孫瓚為眼中釘、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後快!幽州若亂,公孫瓚有難,我青州豈能坐視?此乃其二。”
賈詡終於將那顆酸梅送入口中,細細咀嚼,酸澀的滋味似乎讓他渾濁的眸子更幽深了幾分。他緩緩開口,聲音如同幽穀回音:“其三,袁本初敗而不餒,其誌未消。據聞其正遣使奔走於黑山諸寇之間,許以重利,欲借張燕等輩之力,騷擾我邊境,牽製我軍,同時為其自身贏得喘息之機,重整旗鼓。此乃疥癬之疾,卻也如芒在背,不可不防。更緊要者……”賈詡頓了頓,目光掃過眾人,“袁紹經此大敗,痛定思痛,其麾下謀士如沮授、田豐、許攸者,皆非庸才。彼等必會勸諫袁紹,暫斂鋒芒,韜光養晦。一旦其緩過氣來,整合冀州,外聯並州呂布,內撫黑山,待其羽翼再豐,兵甲複利……”他沒有說下去,但那森然的寒意已彌漫開來。
郭嘉冷笑一聲,羽扇點向北方:“袁本初,塚中枯骨,敗軍之將爾!然困獸猶鬥,其勢雖衰,其心更毒!他此刻按兵不動,非是不想動,實是元氣大傷,力有未逮。其目光,必定死死盯著我青州,盯著德然!隻待南方有變,或我青州稍露疲態,便是其引頸南下,再起刀兵之時!此獠,才是我青州心腹之患!德然所慮,豈非在此?”
程昱撚著稀疏的胡須,渾濁的眼閃爍著精光:“袁紹若動,必挾雷霆之勢,以報渤海之仇。屆時,北有袁紹傾力來攻,南有曹操、袁術、乃至孫堅等輩,雖說不至於與我撕破臉皮,但彼方尚有雲長、公台駐紮,亦非小事。我青州縱有主公坐鎮,德然運籌,亦將陷入兩線、甚至多線作戰之危局!此誠生死存亡之秋也!德然未雨綢繆,所慮深遠,絕非杞人憂天。”他重重一歎,“北方之患,尤甚於南!”
諸葛亮聽得小臉發白,手指在膝上無意識地劃動。
劉彥終於緩緩放下那杯未曾飲盡的酒。杯底殘酒微漾,映著跳動的燭火,也映著他眼中深不見底的沉重。
他剛欲開口,主位之上,一聲清朗溫潤的聲音,恰到好處地響起:
“諸君!”劉備不知何時已站起身,臉上帶著寬厚仁和的笑意,目光溫和地掃過這小小角落凝重的幾人,也掃過喧囂的滿堂文武。他雙手捧起一盞斟滿的美酒,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壓下了全場的嘈雜,帶著一種撫慰人心的力量:
“今日乃德然與遠征將士凱旋歸家之喜宴!豫州血戰,揚我漢威;將士歸巢,合家團圓!此乃大吉之日!”他目光落在劉彥身上,“諸君所言天下大勢,備亦深銘於心。然,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我青州上下,戮力同心,何懼魑魅魍魎?”
劉備將酒盞高高舉起,聲音陡然拔高:
“無論烽煙,亦或陰霾,自有備與德然,與眾文武、三軍將士,共擔之!此刻,當盡此杯,為凱旋將士賀!為德然平安歸來賀!”
“飲勝——!”
“飲勝!”
“飲勝——!”
山呼海嘯般的應和聲瞬間淹沒了未盡的憂慮。觥籌交錯,歡聲再起,似乎方才那番直指北疆的沉重剖析,不過是智者酒酣耳熱間的一縷寒噫。
劉彥亦隨著眾人舉杯,仰首飲盡。
酒入愁腸,非是解憂,反添冰寒。這短暫的歡宴暖意,終究捂不熱那來自北境的凜冽殺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