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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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鄴城,許攸府邸。
秋月的寒光透過窗欞,在地麵投下冷冽的方格。府中仆役大多已歇下,隻餘書房一盞孤燈,映著許攸略顯臃腫、卻精光內蘊的身影。他並未安寢,指尖正無意識地敲擊著案幾上一卷攤開的帛書,上麵粗略勾勒著並州的山川形勢與各方勢力標記。
腳步聲輕響,心腹老仆弓著身進來,低聲道:“主人,沮授沮公與、田豐田元皓兩位先生在外求見。”
許攸敲擊案幾的手指倏然停住,眼中閃過一絲真正的訝異。他與沮授、田豐雖同殿為臣,但私交泛泛,更從未有過深夜互訪之事。此二人聯袂而來,目的不言自明——為了主公方才下達的,令他出使並州的指令。
他迅速收斂神色,恢複那副慣常的、帶著幾分疏懶和精明的模樣,起身道:“快請!不,我親自去迎。”
府門開啟,沮授與田豐披著深色的鬥篷,站在清冷的月光下。沮授麵容清臒,神色沉穩;田豐則眉頭微鎖,即便在夜色中也難掩其剛直之氣。
“公與兄,元皓兄,深夜蒞臨,攸這寒舍真是蓬蓽生輝,快請進!”許攸臉上堆起熱絡的笑容,側身將二人讓進府內,引往書房。
書房內,燈火跳躍。三人分賓主落座,老仆奉上熱茶後便悄然退下,掩上門扉。
短暫的沉默後,沮授率先開口,聲音平穩卻直截了當:“子遠,今日廷議,明公命你前往並州,遊說呂布。其間關竅,皆由子遠自行決斷。我與元皓此來,別無他意,隻想聽聽子遠對此行……有何真知灼見?”他目光平靜地看向許攸,。
田豐未說話,隻是那雙銳利的眼睛也緊緊盯著許攸,等待他的回答。
許攸聞言,臉上那公式化的笑容淡去了幾分。他慢條斯理地端起茶盞,吹了吹浮沫,呷了一口,方才放下茶盞,悠悠一笑:“勞二位兄長深夜掛心。依攸之見,我此行往並州,縱是舌綻蓮花,說得呂布心動,於眼下青冀二州之戰局,實則……幾無影響。”
“哦?”田豐眉頭皺得更緊,聲音帶著質疑,“子遠何出此言?呂布麾下並州狼騎,驍勇善戰,若得其自西呼應,牽製青州部分兵力,於我冀州豈非大有裨益?”
“元皓兄隻知其一,未知其二也。”許攸搖搖頭,手指蘸了茶水,在案幾上粗略畫了一個圈,“並州,非是呂布一家之並州。西部,李傕、郭汜盤踞一方;西南,樊稠、張濟亦擁兵自重。此三路諸侯,與呂布同出自董卓麾下不假,然派係林立,積怨已久。呂布出身九原,是並州人;李、郭、樊、張等,皆是涼州人。如今同在並州這塊地上爭食,早已是水火之勢。”
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譏誚:“呂布此人,勇則勇矣,然無深謀,更缺遠略,且猜忌心重。但即便如此淺顯之局麵,他豈能看不出來?他若應我之請,出兵東向,威脅青州,其身後西線必然空虛。李傕、郭汜之輩,豈會放過這天賜良機?必引兵東進,直搗其後方!屆時,呂布便是腹背受敵,老巢難保。這等賠本買賣,除非呂布蠢不可及,否則絕計不會做的。”
沮授微微頷首,顯然也慮及於此:“子遠所見透徹。如此說來,呂布應允出兵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非但微乎其微,”許攸肯定道,“他即便為錢糧官爵所動,口頭應承,也必是虛與委蛇,絕不會真派一兵一卒越境而來。我此去,最多是為明公結一虛盟,空耗些錢帛禮物罷了。於大局,難有實質助益。”
田豐聽完,沉默片刻,重重歎了口氣,臉上露出憤懣之色:“如此說來,明公此策,豈非……豈非徒勞?”他性子剛直,幾乎要脫口而出“失策”二字,終是忍住。
“話雖如此,實則還有一計可行。”許攸如此言說。話一出口,沮、田二人當即看去,與許攸對上眼神。
“子遠但有計策,不妨直言。”
“依明公本意,使呂布出並州跨冀州往青州,以拒劉玄德,長線作戰,決不可行。但若非使呂布出兵,可令其走東南一線,過河內往潁川,去戰曹操。曹操本就勢弱,其勢不敵明公,更兼豫州敗於孔伷,恐難敵呂布之兵。”
“劉德然自豫州而回,沛國之地多半為其所占,其於彼處必有駐軍。潁川曹操為其盟友,尚可牽製孔伷殘部。若呂布南下攻曹,則曹操無暇顧及孔伷。屆時孔伷若伺機收複失地,更有袁公路在汝南虎視眈眈。劉彥所留之軍駐紮飛地,難以久持,早晚必退。此計雖於青冀之局無甚助益,但也算不負明公之命。”
沮授聽了許攸所言,頗覺有些道理,然而細細思索下來,卻又不對。他抬頭去看許攸,隻見許攸麵上帶笑,顯然早看出沮授所慮。
“公與兄所慮,攸豈能不知?”許攸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在這寂靜的書房裏顯得格外分明,“河內太守王匡!此人與明公之舊怨,天下皆知。昔年關東聯軍討董,王匡亦是一鎮諸侯,曾與明公同列。然自董卓伏誅,劉備攜弘農王劉辯,明公攜陳留王劉協,各自立為皇帝。兩帝並立,局勢驟變。明公自長安,攜陳留王與百官東歸,途經河內,王匡設伏攔截,欲行不軌!此仇此恨,明公雖未日日掛於嘴邊,然早已刻骨銘心。那王匡亦非蠢人,自知已徹底開罪我冀州,故死死攥住河內、河南尹這片焦土,厲兵秣馬,對我冀州方向嚴防死守。”
他頓了頓,語氣帶著一絲嘲諷:“呂布若大張旗鼓,打出策應我冀州、經河內攻潁川的旗號,無異於明白告訴王匡:‘吾乃袁本初之援兵也!’王匡聞之,豈會大開方便之門?隻怕立時便會緊閉關卡,甚至出兵襲擾呂布糧道!屆時,呂布未至潁川,先與王匡在河內爛泥潭裏打得不可開交,還談何奇襲曹操?此計,確如公與所慮,看似可行,實則第一步便難如登天,幾近於空中樓閣。”
沮授眉頭緊鎖,田豐亦麵色凝重。許攸所言,正是他們心中最大的顧慮。王匡這顆釘子,卡在了通往潁川的咽喉要道上,且與冀州勢同水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