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 慘狀和疑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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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季天氣多變,尤其是進了海州的地界,悶熱的天氣又裹挾雨水,就像是澆在默默前行的黑袍軍身上的一盆熱水。
    許琅一馬當先,身上已經被汗水浸透。
    但他毫不在意,麵沉如水地看著前方籠罩在灰暗天幕下的海岸線輪廓。
    胯下的墨風噴吐著濃重的白氣,四蹄翻飛,速度已達極致。
    自青州星夜兼程,沿途所見觸目驚心!
    曾經還算安寧的村落,如今十室九空,斷壁殘垣隨處可見。
    焦黑的梁木無力地指向天空,未燃盡的灰燼在寒風中打著旋兒。
    路旁的田野荒蕪,被踩踏得不成樣子,偶爾可見倒斃的牲畜屍體,引來成群饑餓的烏鴉盤旋聒噪。
    空氣中彌漫著若有若無的焦糊味和一絲刺鼻的血腥氣!
    這已經是進入海州地界後,許琅率領的黑袍軍先鋒遇到的第五處被徹底摧毀的村莊了。
    “公爺,前方五裏又有火光和濃煙!”
    一名斥候飛馬回報,聲音帶著壓抑的憤怒和急切。
    許琅眼神驟然一寒,“加速,救人!”
    “駕!”
    他猛地一夾馬腹,墨風如同離弦之箭般再次提速!
    身後兩百餘名黑袍軍親衛營精銳,人人眼中都燃燒著怒火,沉默地催動戰馬,如同一股黑色的鋼鐵洪流,朝著那升騰著不祥煙柱的方向狂飆突進!
    濃烈的焦糊味和血腥氣越來越重,甚至蓋過了海風的鹹腥。
    當許琅率領親衛營衝上一處低矮的土坡時,眼前的一幕讓他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凍結。
    坡下是一個規模不小的漁村,但此刻這個曾經寧靜的村落已徹底淪為修羅場!
    數十間茅屋、磚房正在熊熊燃燒,赤紅的火舌貪婪地舔舐著一切可燃之物,發出劈啪的爆響。
    滾滾濃煙衝天而起,將本就灰暗的天空染得更加汙濁。
    村中的土路上、曬漁網的場地上、甚至淺灘邊都橫七豎八地倒伏著屍體。
    他們的死狀淒慘無比!
    有的被利刃劈開頭顱,紅的白的流了一地;有的被長矛貫穿胸膛,釘在自家燒焦的門板上;有的渾身焦黑,蜷縮在火場邊緣,顯然是被活活燒死;更有一些婦孺衣不蔽體,身上布滿淤青和刀傷,死前顯然遭受了非人的淩辱...
    鮮血浸透了土地,在低窪處匯聚成暗紅色的、令人作嘔的水窪。
    幾條野狗在屍堆中穿梭,撕咬著殘肢斷臂,發出滿足又令人毛骨悚然的嗚咽。
    整個村落除了火焰燃燒的劈啪聲、野狗的撕咬聲,再無半點活人的聲息。
    死寂!
    一種被徹底滅絕、隻剩下絕望和毀滅的死寂!
    而在村落中心那片相對開闊的曬場上,一群海寇正圍著幾堆搶來的糧食、布匹和幾隻尚未宰殺的雞鴨,發出粗野的哄笑和怪叫。
    他們臉上塗抹著油彩,眼神裏充滿了野獸般的貪婪和施暴後的快意。
    幾個海寇正粗暴地撕扯著一具年輕女屍身上殘存的衣物,發出淫邪的笑聲。
    為首一個格外粗壯、臉上帶著一道猙獰刀疤的海寇頭目,正抓著一隻燒雞大口撕咬著,油水順著他的下巴滴落,混著臉上的血汙,顯得格外惡心。
    “畜生!!!”
    一聲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咆哮,猛地炸響!
    並非來自許琅,而是他身後一個年輕的黑袍軍士兵。
    那士兵雙目赤紅,死死盯著曬場上那具被淩辱的女屍,渾身都在劇烈地顫抖!顯
    然,那慘狀勾起了他某些不堪回首的記憶。
    這一聲怒吼,瞬間驚動了曬場上的海寇!
    刀疤頭目猛地扔掉手中的雞骨,抄起腳邊一柄沉重的鬼頭刀,警惕地望向土坡。
    當他看到坡上那一排排沉默矗立、玄甲覆麵、如同從地獄中走出的黑色騎兵時,臉上那點凶悍瞬間被巨大的驚恐取代!
    “官...官兵?!快跑!”
    他怪叫一聲,轉身就想往海邊停靠的幾艘破爛小船上逃。
    “跑?往哪裏跑!”
    許琅緩緩策馬,走下土坡。
    他的目光掃過滿地的屍骸,掃過那些被火焰吞噬的家園,最後落在那些如同受驚老鼠般亂竄的海寇身上。
    那眼神沒有憤怒,沒有咆哮,隻有一片比萬年寒冰更冷的殺意!
    “黑袍軍!”
    許琅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一個親衛營士兵的耳中,如同催命的符咒,“一個不留!”
    “殺!!!”
    早已被眼前慘狀刺激得雙目赤紅的黑袍軍親衛們如同壓抑到極致的火山,轟然爆發!
    震天的怒吼匯成一股毀滅性的音浪!
    兩百餘騎如同黑色的鋼鐵洪流瞬間從土坡上席卷而下,沉重的馬蹄踏在浸滿鮮血的泥濘土地上,發出沉悶而恐怖的轟鳴!
    殺戮,在瞬間展開!
    不,這根本不能稱之為戰鬥。
    這是一場單方麵的、冷酷無情的屠殺!
    這些隻會欺淩婦孺、搶劫毫無防備村落的海寇,在身經百戰、武裝到牙齒的黑袍軍精銳麵前脆弱得如同紙糊。
    親衛營士兵甚至沒有拔刀。
    他們隻是沉默地操控著戰馬,如同驅趕羊群般,將那些試圖四散奔逃的海寇撞翻、踐踏。
    沉重的馬蹄毫不留情地踏碎他們的胸骨、頭顱,骨骼碎裂的哢嚓聲和瀕死的慘嚎聲此起彼伏。
    偶爾有悍勇的海寇揮舞著彎刀試圖反抗,還未近身就被數支破甲弩箭精準地釘穿咽喉。
    瞬間斃命!
    那個刀疤頭目確實有幾分蠻力,揮舞著鬼頭刀撲向衝在最前麵的一名黑袍軍騎兵,試圖拚死一搏!
    “找死!”
    一聲如同炸雷般的暴喝!
    牛大力那鐵塔般的身影不知何時已衝入戰場,他根本懶得騎馬,就那麽徒步狂奔,每一步都踏得大地微顫!
    麵對刀疤頭目劈來的鬼頭刀,牛大力不閃不避,蒲扇般的大手閃電般探出,竟硬生生抓住了那鋒利的刀刃!
    “嗯?!”
    刀疤頭目驚駭欲絕,使出吃奶的力氣想要抽刀,但那刀如同焊在了鐵砧上,紋絲不動!
    “給俺滾過來!”
    牛大力獰笑一聲,手臂肌肉虯結賁張,如同巨蟒絞動,一股沛然莫禦的恐怖力量順著刀身傳來!
    “啊!”
    刀疤頭目隻覺得一股無法抗拒的巨力傳來,整個人竟被牛大力硬生生拽得離地飛起!
    下一刻,牛大力另一隻手中的宣花巨斧帶著淒厲的破空聲,劃出一道死亡的弧線!
    “噗嗤!”
    如同熱刀切牛油,刀疤頭目那粗壯的身體竟被這狂暴的一斧,從肩膀斜劈至腰腹。
    鮮血、內髒混合著碎裂的骨渣,如同噴泉般狂飆而出。
    腥臭的熱血濺了牛大力滿頭滿臉,他卻毫不在意,反而伸出舌頭舔了舔濺到唇邊的血珠,眼中閃爍著嗜血而興奮的光芒,如同地獄歸來的魔神。
    “還有誰?!!”
    牛大力甩掉斧刃上的殘肢,環視著瞬間死寂下來的戰場,聲如雷震。
    剩下的零星海寇早已被這血腥恐怖的一幕嚇破了膽,屎尿齊流,癱軟在地,連逃跑的力氣都沒有了。
    屠殺很快結束。
    兩百餘名作惡的海寇在黑袍軍鐵騎的碾壓下,連一盞茶的時間都沒撐到,便已化作滿地的殘肢斷臂和流淌的汙血。
    最後幾個跪地求饒的也被親衛營士兵麵無表情地一刀梟首,結束了他們罪惡的生命。
    曬場上隻剩下黑袍軍沉默矗立的身影,戰馬不安的響鼻,以及火焰燃燒的劈啪聲。
    濃重的血腥味混合著焦糊味彌漫在死寂的空氣中,令人窒息。
    許琅緩緩策馬,走過這片被鮮血和火焰浸透的土地。
    他跳下馬背,玄色的靴子踩在粘稠的血泥中。
    他走到那具被淩辱後殺害的年輕女屍旁,默默脫下自己的玄色大氅,動作輕柔地蓋在了那具冰冷殘破的軀體上。
    他又走到一個被燒焦了一半的搖籃邊,搖籃裏,一個小小的、蜷縮的焦黑身影依稀可辨。
    許琅蹲下身,伸出微微顫抖的手指,輕輕拂去搖籃邊緣的灰燼,動作是那樣的小心,仿佛怕驚醒了沉睡的嬰兒。
    然而,指尖傳來的隻有冰冷的死寂。
    一股巨大的悲愴,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這位在戰場上殺人如麻、令敵人聞風喪膽的鐵血國公。
    他緩緩閉上眼,緊握的拳頭因為過度用力,指節發出咯咯的輕響,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卻遠不及心頭的萬分之一。
    這不是戰鬥,這是赤裸裸的屠殺!
    是對手無寸鐵平民的滅絕!
    “公爺...”
    張定方走到許琅身後,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沉重,“已經清點過了,全村三百二十七口,無一生還。”
    “海寇屍首兩百一十六具,皆是烏合之眾。”
    他特意加重了“烏合之眾”四個字。
    許琅睜開眼,眼底的血絲如同蛛網,但那深沉的悲痛已被一種更加冰冷的寒芒所取代。
    他站起身,目光掃過這片人間煉獄,聲音沙啞而低沉。
    “第五處了...定方,看出問題了嗎?”
    張定方沉默片刻,沉聲道:“末將也覺得蹊蹺,這些海寇裝備雜亂,毫無章法,打家劫舍、欺淩婦孺是行家,但若論戰陣廝殺連地方衛所的兵丁都不如!”
    “他們絕不可能是在海上全殲破浪營、重創三大營、逼死江老帥的那股精銳海寇!”
    “不錯!”
    許琅猛地轉身,看向海州城的方向說道,“從我們進入海州到現在,遇到的盡是這些散兵遊勇,流寇蟊賊!”
    “他們燒殺搶掠,製造恐慌,所過之處雞犬不留!”
    “但是那支能重創我大乾水軍精銳的真正敵人呢?!他們去哪兒了?!”
    “圍城?若真在圍城,我們這一路疾馳,不可能遇不到他們的遊騎哨探,更不可能讓這些散兵遊勇如此肆無忌憚地在後方流竄劫掠!”張定方立刻接道,覆麵下的眉頭緊鎖,“這不合常理,除非...”
    “除非他們根本就沒想圍城!”
    許琅的聲音冰冷刺骨,“或者說圍城隻是假象,他們的主力根本就不在海州城下!”
    這個結論,讓在場的所有黑袍軍將領心頭都是一凜!
    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上來。
    如果那支真正強大的海寇主力不在海州城下,那他們在哪裏?
    他們如此大費周章地製造混亂,吸引官軍注意力,真正的目標又是什麽?!
    “調虎離山?”
    張定方聲音凝重,“難道他們的目標...是其他地方?”
    許琅沒有立刻回答。
    他走到一具海寇頭目的屍體旁,用劍尖挑開其破爛的衣襟。
    一塊粗糙的、刻著猙獰海蛇圖騰的木牌掉了出來。
    他又走到另一具屍體旁,同樣發現了一塊類似的木牌。
    這些木牌,與去年在極樂島上那些真正東夷武士所攜帶的、象征身份和部落的精美腰牌,截然不同。
    粗製濫造,如同批量生產的垃圾。
    “這些人不是真正的東夷武士。”
    許琅用劍尖挑起一塊木牌,眼神銳利如刀,“他們是炮灰,是被驅趕著上岸,製造混亂和恐慌的棄子!”
    他猛地站起身,目光投向那依舊在燃燒的村落廢墟,聲音低沉而充滿了凜冽的殺意:
    “有人在下一盤大棋!用我海州數十萬軍民的血淚做棋子,用這些流寇的命做掩護!”
    “真正的毒蛇藏在暗處,正對著我們亮出了致命的毒牙!”
    “傳令!”
    許琅的聲音陡然變得無比冷硬,“全軍加速,目標不變,海州城!但進入城防範圍後,立刻進入最高戒備!派出所有斥候,以海州城為中心,向外輻射百裏!給我查!查所有可疑船隻動向!查所有異常兵力集結!查那些真正精銳海寇的蹤跡!掘地三尺,也要把他們挖出來!”
    “另外...”
    他看向張定方,眼中寒光閃爍,“派快馬持我令牌,先行入城!”
    “告訴蘇國瑞,海州水軍殘部立刻收縮防線固守城池,沒有本公軍令,一兵一卒不得擅自出擊!
    “違令者,斬!”
    “末將遵命!”
    張定方肅然領命,立刻轉身安排。
    許琅最後看了一眼這片被徹底毀滅、隻剩下死亡和灰燼的村莊,翻身上馬。
    悲憫已被壓下,取而代之的是如同萬年玄冰般的冷靜和即將噴發的、足以焚毀一切的怒火!
    “走!”
    他一抖韁繩,墨風再次揚蹄。
    黑袍軍鐵騎再次化作沉默的黑色洪流,碾過滿地的屍骸與焦土,朝著那座依舊被迷霧籠罩、危機四伏的海州城,狂飆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