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雨打芭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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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舊影描摹昨日痕,殘言斷語訴沉淪。
    誰施毒咒誰先憫,迷霧重重不見真。
    霧港市的清晨,總是帶著一種宿醉未醒的潮濕粘膩。
    車輪碾過積水的路麵,濺起渾濁的水花,倒映著兩側老舊樓宇斑駁的霓虹尚未完全熄滅的殘影。
    沈青臨握著方向盤,指尖無意識地敲擊著。
    尋找蘇婉後人的過程,比預想中更加艱難。
    蘇家敗落得徹底,主支早已星散,旁係也多改名換姓,淹沒在茫茫人海。
    他們幾乎是翻遍了市檔案館的故紙堆,又動用了一些警方的內部資源,才從一份塵封的舊房產交易記錄裏,找到了一絲微弱的線索。
    一個與蘇家沾親帶故的遠房親戚,在幾十年前輾轉繼承了蘇家老宅附近的一處不起眼的小產業。
    而這個產業的最新登記人信息,指向了一個名字——蘇瑤。
    職業:畫家。
    地址位於霧港市的老工業區,一片正在被遺忘與緩慢改造的灰色地帶。
    阮白釉坐在副駕駛,目光投向窗外飛速掠過的街景。
    那些融合了殖民時期西洋風格與本土元素的舊建築,在晨霧中影影綽綽,如同褪色的老照片。
    “畫家…”
    她輕聲重複了一遍這個職業。
    “聽起來,和那個年代的蘇家,似乎沒什麽關聯了。”
    沈青臨嗯了一聲,聲音有些低沉。
    “關聯是人找出來的。”
    “希望她…至少知道點什麽。”
    車子最終停在一棟由舊廠房改造的藝術區樓下。
    紅磚外牆爬滿了不知名的藤蔓,巨大的鐵鏽窗戶後麵,透出零星幾點燈光。
    空氣裏彌漫著鬆節油、丙烯顏料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塵土與潮氣混合的味道。
    與外麵車水馬龍的現代都市相比,這裏仿佛是另一個被時間遺忘的角落。
    他們按照地址信息,找到了位於三樓盡頭的一間工作室。
    鐵門上沒有門牌,隻用白色油漆隨意地塗了一個“瑤”字,旁邊還濺了幾滴彩色的顏料。
    沈青臨抬手敲了敲門。
    咚咚咚。
    沉悶的回響在空曠的樓道裏顯得格外清晰。
    過了好一會兒,門內才傳來拖遝的腳步聲。
    吱呀一聲,鐵門被拉開一條縫。
    門後露出一張年輕女人的臉。
    大約三十歲上下,素麵朝天,臉上甚至還沾著一點未幹的赭石色顏料。
    她的頭發隨意地用一支畫筆挽在腦後,幾縷碎發垂在額前。
    穿著一件寬大的、沾滿各色顏料的灰色工裝連體褲,眼神帶著熬夜後的疲憊,以及一絲對陌生訪客的警惕與審視。
    這就是蘇瑤。
    和照片裏那個穿著精致旗袍、眼神沉靜如水的蘇婉,幾乎找不到任何相似之處。
    除了…那雙眼睛。
    形狀很像,隻是眼底的情緒截然不同。
    蘇婉的眼是深潭,藏著看不透的故事。
    蘇瑤的眼是帶著露水的晨曦,清澈,直接,還有點不耐煩。
    “你們找誰?”
    她的聲音帶著一點沙啞,像是很久沒有說過話。
    沈青臨側身,讓阮白釉也能被看到,語氣盡量平和。
    “請問是蘇瑤女士嗎?”
    蘇瑤點了點頭,眉頭微蹙,打量著眼前這兩個穿著得體、氣質明顯與這個地方格格不入的人。
    一個冷峻,一個溫和,都不像是來買畫的。
    “我是。”
    “我們是…”
    沈青臨頓了一下,選擇了相對穩妥的說法。
    “霧港市曆史文化研究會的,想向您了解一些關於您家族,特別是您曾祖母蘇婉女士的一些情況。”
    他刻意模糊了他們的真實身份。
    蘇瑤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曆史文化研究會?”
    她重複了一遍,眼神裏的懷疑更濃了。
    “蘇婉?我曾祖母?”
    她似乎對這個名字感到陌生,又或者,隻是對這個名字背後可能牽扯出的麻煩感到抗拒。
    “我不覺得我們家有什麽值得研究的曆史。”
    她的語氣帶著明顯的疏離。
    “可能隻是時間太久,有些事情被遺忘了。”
    阮白釉上前一步,臉上帶著溫和的笑容,試圖緩和氣氛。
    “我們沒有惡意,隻是在整理一些關於霧港市早期曆史的資料,偶然發現了蘇婉女士的一些信息,覺得她是一位很有故事的女性。”
    她說話的語速不快,聲音柔和,帶著一種讓人不自覺放鬆的親和力。
    蘇瑤的戒備似乎鬆動了一點點。
    她拉開了門,但身體依舊堵在門口,沒有邀請他們進去的意思。
    “我對我曾祖母的事情,知道的很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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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奶奶蘇婉的女兒)也很少提起過去,好像…那不是什麽愉快的記憶。”
    這個反應在沈青臨的預料之中。
    大家族落魄,往事往往不堪回首。
    “我們能看看她的照片嗎?”
    沈青臨直接切入了正題,同時示意阮白釉將平板電腦遞過去。
    屏幕上,正是那張蘇婉與威廉的合影,以及蘇婉的單人照。
    蘇瑤的目光落在屏幕上。
    當看到蘇婉那張清晰的麵容時,她的眼神微微一凝。
    “這張照片…”
    她湊近了一些,仔細看著。
    “好像…在我奶奶以前的舊相冊裏見過類似的…但我記不清了。”
    她的語氣有些遲疑。
    “她就是蘇婉,您的曾祖母。”
    阮白釉輕聲說。
    蘇瑤沉默地看著照片,眼神複雜。
    照片裏的女人,美麗,優雅,帶著一種舊時代獨有的韻味。
    那雙眼睛,平靜得讓人有些心悸。
    “她…看起來不像我們家的人。”
    蘇瑤最終吐出這句話,帶著一絲自嘲。
    “我們家現在…就是普通人。”
    沈青臨沒有接話,而是劃動屏幕,調出了那套骨瓷茶具的照片。
    精致的描金,詭異的圖案,以及那仿佛要從屏幕裏滲透出來的暗紅。
    “這套茶具,您見過嗎?或者聽家人提起過?”
    蘇瑤的目光掃過茶具圖片,搖了搖頭。
    “沒有。很漂亮,但也…有點怪。”
    她的視線在那暗紅色的紋路上停留了幾秒。
    “這套茶具,是1943年,由一個叫威廉的英國商人委托製作的。”
    沈青臨緩緩說道,緊盯著蘇瑤的反應。
    “照片裏的男人,就是威廉。”
    “根據我們的調查,您的曾祖母蘇婉,在四十年代末,與這位威廉先生關係密切。”
    蘇瑤的臉色微微變了變。
    她似乎想起了什麽,嘴唇動了動,卻沒有立刻說話。
    工作室裏隻剩下顏料和塵埃混合的氣味。
    外麵的天光透過巨大的玻璃窗照進來,將空氣中的微塵照得清晰可見。
    “我奶奶…”
    蘇瑤終於開口,聲音比剛才更低了一些,帶著一種不確定的回憶感。
    “她…很少很少提起她的母親,也就是蘇婉。”
    “家裏人好像都…忌諱這個名字。”
    “但我小時候,有一次…大概是她生病糊塗了,或者隻是隨口念叨…”
    她的眉頭緊鎖,努力在記憶的長河裏打撈著模糊的碎片。
    “她說…她母親…好像跟一個外國人…做了一筆‘交易’。”
    沈青臨和阮白釉對視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凝重。
    關鍵信息來了。
    “什麽交易?”沈青臨追問,聲音不自覺地放低,帶著一絲引導。
    蘇瑤搖了搖頭,臉上帶著困惑。
    “具體的我不記得了,那時候我還太小。”
    “隻記得奶奶當時的語氣…很奇怪…”
    “她說…那不是自願的。”
    “她說…‘你外婆是被逼的’。”
    “那個外國人…好像是用什麽東西威脅了她。”
    “不是自願的…”
    “是被逼的…”
    這幾個字如同驚雷,在沈青臨和阮白釉的心頭炸開。
    他們一直以來的假設,似乎在這一刻被推翻了。
    蘇婉,那個照片裏眼神洞悉一切的女人,那個被他們視為詛咒源頭或者關鍵執行者的女人…
    可能並非詛咒的發起者。
    她甚至可能是…第一個受害者?
    這個念頭讓沈青臨感到一陣寒意。
    如果蘇婉是被迫的,那麽她與威廉之間的關係,那張看似親密的照片,以及她後來的神秘失蹤,都蒙上了一層更加複雜與悲哀的色彩。
    那詛咒呢?
    如果不是蘇婉因為怨恨而詛咒了這套象征著她與威廉關係的茶具,那又是誰?
    難道是威廉本人?
    還是說,蘇婉在被迫的交易中,接觸到了某種更古老、更黑暗的力量,成為了詛咒的媒介,而非源頭?
    “被什麽威脅?”
    阮白釉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蘇瑤茫然地搖頭。
    “不知道…奶奶沒說,或者說了我沒記住。”
    “那段記憶很模糊,就像隔著一層霧。”
    她看著平板上蘇婉的照片,眼神裏充滿了困惑與一種難以言喻的悲傷。
    這個素未謀麵的曾祖母,似乎與她想象中完全不同。
    不是一個遙遠而模糊的家族符號,而是一個…有著身不由己的痛苦的女人。
    工作室裏再次陷入沉默。
    隻有窗外偶爾傳來的車輛駛過的聲音,提醒著他們時間的流逝。
    沈青臨收回平板,看著蘇瑤。
    “這些信息對我們非常重要,蘇瑤女士。”
    他的語氣鄭重。
    “我們正在調查的事情,可能與您的曾祖母,與這套茶具,有著很深的聯係。”
    “或許…也關係到一些被掩蓋的真相。”
    蘇瑤沒有立刻回應。
    她靠在門框上,目光投向工作室深處那些尚未完成的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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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畫布上是大片大片濃鬱而壓抑的色彩,扭曲的線條,仿佛在呐喊著什麽。
    “真相…”
    她低聲重複著,語氣裏帶著一絲疲憊的嘲諷。
    “我們家…還有什麽真相可言?”
    “也許隻是些不願被提及的醜聞罷了。”
    阮白釉從口袋裏拿出一張名片,遞給蘇瑤。
    “這是我們的聯係方式。”
    “如果您想起任何其他細節,無論多麽微不足道,都請聯係我們。”
    “或者,如果您願意,我們可以聊聊更多關於蘇婉女士的事情,也許能幫您拚湊出更完整的形象。”
    蘇瑤接過名片,指尖沾染的顏料在白色的卡片上留下了一點痕跡。
    她沒有承諾什麽,隻是點了點頭。
    “謝謝。”
    她的聲音依舊疏離,但眼神裏的警惕似乎消散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思與茫然。
    沈青臨和阮白釉沒有再多停留。
    他們轉身離開,腳步聲在空曠的樓道裏回蕩。
    直到坐回車裏,關上車門,隔絕了外麵潮濕的空氣和顏料的氣味,沈青臨才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
    他揉了揉眉心。
    “蘇婉是被迫的…”
    這個信息徹底打亂了之前的推測。
    阮白釉看著窗外,表情凝重。
    “如果蘇瑤奶奶說的是真的,那蘇婉很可能不是詛咒的源頭。”
    “她更像是一個…被卷入風暴中心的人。”
    “威廉用什麽威脅她?讓她參與一個她不情願的‘交易’?這個交易又是什麽?和茶具有關?”
    沈青臨發動了汽車。
    引擎的低吼聲打破了車內的沉默。
    “不知道。”
    “但我們的方向,可能要調整了。”
    “威廉…這個英國商人,恐怕比我們想象的更關鍵,也更複雜。”
    “他製作了茶具,他與蘇婉關係破裂,他離開了霧港,然後詛咒開始…”
    所有的線索似乎都指向了這個早已離開的外國人。
    可他為什麽要詛咒自己的商業夥伴?
    僅僅因為商業利益?
    還是說,這背後牽扯到更深的秘密?
    那個所謂的“交易”,會不會才是詛咒真正的起源?
    汽車駛離了老舊的工業區,重新匯入城市湧動的車流。
    陽光努力地穿透霧氣,卻依舊顯得有些無力。
    蘇婉的形象在他們心中變得模糊起來。
    不再是那個帶著不祥氣息的複仇者,而更像是一個被命運之手緊緊扼住喉嚨的犧牲品。
    她的失蹤,是逃離?還是被滅口?
    那個平靜眼神的背後,究竟是洞悉一切的了然,還是深不見底的絕望?
    新的謎團,如同霧港的晨霧,再次將他們籠罩。
    而這一次,迷霧的深處,似乎隱藏著更加冰冷刺骨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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