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8章 夜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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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朱厚照回到宮裏,已經是月亮高高,滿天繁星了。
    回到了暖閣裏,見案幾上擺著的幾摞奏本,心中微微一歎,便脫了靴子,雙腿盤坐在榻上,此時夏助和張大順也都休息,禦前伺候的太監陳敬和太監劉全忠。
    “主子爺,下午武定侯郭勳求見,奴婢問他什麽事,他未言明。”陳敬一邊說著話,一邊瞅了眼皇帝,“內閣遞牌子求見,司禮監回複說聖駕去了西內,諸位閣臣也沒說什麽。”
    陳敬話音剛落,劉全忠捧著一碗蓮子羹端進來道:“主子爺,尚食局端來的,奴婢瞅著萬歲要批改奏本,就打發了他們走了。”
    朱厚照聞言點點頭,便順手一指示意劉全忠將碗放在桌子上。“沒有了麽?”這話很明顯是在問陳敬。
    陳敬笑道:“沒有了。”
    朱厚照又拿起一奏本,是兵科都給事中鄭自壁劾奏:孝陵淨軍於喜,先前以太監守備宴一得侵盜官庫,克減軍儲,友通錢寧,誣死禦史張經、知州張暠,聖恩待以不死,姑置南京。今又擅離陵寢,妄行奏辦,宜重加懲治。
    朱厚照直接在本子上批改道:“既如此頑固不靈,教有司送到京來,自有慎刑司來管。”
    朱厚照又拿起一本,原來是刑部議論“台浤昔嚐屈事置,幸蒙寬宥,今怙終無忌,煽構犀小,謀戕守臣,罪在不宥。宜如弘治三年處代王聰沐例,革爵遷至省城,責令悔改。”
    朱厚照於是批改道:“可,廢為庶人,慶王一爵革除。”
    又批改了一會,毛筆尖上有一根浮毛,朱厚照拿著筆仔細端詳,又覺著眼睛累,看不仔細。陳敬見此連忙從一側又拿一支筆來呈上。
    朱厚照接過陳敬遞來的新筆,將筆在朱砂硯裏輕輕一旋,硯中墨浪便裹著丹砂翻出細碎的金鱗來。
    “雲南漢少夷多...” 他對著奏本上的字跡喃喃複誦,墨筆懸在半空遲遲未落。案頭蠟燭忽明忽暗,似乎就是此刻朱厚照的內心。
    這是陳九疇的本子。這家夥跑到了雲南,果然不安生。
    “主子爺歇會?” 陳敬見皇帝盯著奏本出神,忙趨前半步,袖中掏出一方灑金絹帕,輕輕按在朱厚照握筆的手背上,“奴婢瞧著這墨色也淡了,不如歇上一歇,用些蓮子羹再批不遲。” 那帕子上繡著的並蒂蓮,帕子是江南織造衙門的貢品,此時帕子沾了些掌心的汗,浸了帕子上的蓮,反而讓那蓮花生動了起來。
    朱厚照恍若未聞,目光卻落在案幾右端的鎏金架上。那裏斜斜躺著一柄玉如意,正是昨日張皇後差人送來的,說是見他近日操勞,特選了緬甸進貢的羊脂玉,著巧匠雕了 “天子萬年” 的字樣。
    此刻月光透過窗欞,在玉如意上切出冷冽的光棱,竟然有些刺目。他忽然想起前兩年上元節,在西苑放煙火時,張皇後往他袖子裏塞了塊桂花糖,那糖比往日還甜那麽三分,想到這裏,朱厚照微微一笑。
    “去把琉璃燈點上。” 他忽然開口,聲音裏帶著幾分連自己都未察覺的沙啞。劉全忠忙答應著去了,靴底踩在金磚上發出清響。
    朱厚照望著那搖曳的燭影,忽覺案上的奏本都化作了詩箋一般,於是又埋頭批改起來,“其地山川竣阻,林叢深密,與中原僅一路而已,故而反複難治,”
    朱厚照在此行上批改道:“雲南有沐家鎮守,這些年還算安靜,收起你小心思,安心辦差。”
    當讀到“我朝慣例,鑄錢並不用滇銅,蓋因運輸不便,正德九年開雲南諸銀礦,有鯛、錫、青綠。然雖有銅場,然極臨邊境,且夷人拗扞,敬令輸課,恐生連患。”
    “陳敬,” 他忽然將筆擲在案上,靠在明黃緞子的引枕上閉了眼,“你說如果打仗能生財,會不會永遠就不會和平?” 話音未落,忽聞窗外一陣鴉鳴,驚破了滿院星鬥。
    陳敬忙跪下,額頭貼著冰涼的金磚道:“主子爺,天下哪裏會有這般事?奴婢不知本子裏是哪個官員所言,真真是蠱惑聖心之語。”
    朱厚照卻不言語,隻盯著帳頂的雲龍紋帳幔出神。那金線繡的龍鱗在燭火下明明滅滅,“起來吧,你這樣還怎麽聊?”
    陳敬聞言便老老實實謝恩起身。
    忽聽得更鼓響過三更,遠處宮牆下巡夜的梆子聲悶悶傳來,竟似敲在人心上一般。朱厚照坐起身來,見案上的蓮子羹早已涼透,碗沿凝著一層薄薄的油皮。於是在本上結尾處批改:“下戶部議論。”
    “把這些奏本都收了吧。” 他揮了揮手,忽覺指尖一陣發麻,低頭看時,才發現握筆的虎口處竟磨出了紅痕。陳敬忙捧來一盞薄荷露,替他輕輕揉著手指。
    朱厚照剛要起身,忽見案角壓著一張素箋,上麵是他前日臨摹的字帖,他忽然想起以前楊廷和對自己說:“帝王之書,當如泰山北鬥,垂範後世。” 可此刻瞧著自己寫的字,倒像那風中蘆葦,東倒西歪的沒個章法。
    “去把羅欽順的呈上親筆所謄寫的兩卷草稿取來。” 他忽然說道,聲音裏帶著幾分急切。劉全忠忙從書架上捧來那函書,藍緞子的書套上印著細密的雲紋,觸手生涼。
    當時朱厚照第一次見這份稿子時還問羅欽順,為什麽還有沒有成書,就早早的呈上了上來時,羅欽順答道:“因京城新建伯之學誤人子弟,臣特呈本稿先請陛下禦覽。”
    朱厚照收起思緒問陳敬道:“陳敬,你覺著王守仁和羅欽順誰的學問大?”
    陳敬早已唬得垂手侍立,聞言忙低頭道:“奴婢愚鈍。他們兩個人的學問,我怎麽能評判?”
    朱厚照卻不答言,目光落在 那句“今之學者,動以不能盡格天下之物為疑,是豈嚐一日實用其工,徒自誣耳。且如論語川上之歎,中庸鳶飛魚躍之旨,孟子犬牛人性之辨,莫非物也。”心中微微一笑,當又看到那句“天人一理,而其分不同。”目光中盡是讚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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