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2章 陳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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協公堂內,燭台搖曳著昏黃光影,案頭堆疊的奏章如小山般高。掌印太監魏彬揉了揉酸澀的雙眼,指腹撫過硯台邊緣凝結的墨漬,隻覺這案牘勞形的日子,比原先自己巡視皇莊時,在地裏幹活還要累上幾分。待眾人散去時,那腳步聲漸次消失在深處,才把一屋子的悶氣都帶走了那麽個三四分。
“這田春比蘇進更難對付。”魏彬心中腹誹同時,將手中的碗中的茶一飲而盡。
“公公可要添盞茶?” 隨堂小太監捧著青瓷茶盞候在一旁,茶煙嫋嫋升騰,在燭光裏織就朦朧的霧。魏彬望著茶湯裏沉浮的枸杞,擺了擺手道:“留下當值的,都散了吧。” 話音未落,廊下忽然傳來細碎腳步聲。
“啟稟公公,仁壽宮管事太監溫祥求見。” 火者垂首立在門檻外稟報道。
魏彬手中茶盞微微一顫,滾燙的茶湯濺在指節上,卻渾然不覺。溫祥這個名字,許久沒聽到了,自己也不想聽到。
溫祥原是弘治爺時司禮監的隨堂太監,自己在宮裏沒少受過他的照拂。後來溫祥成為秉筆太監,慢慢得了主子的歡心。正德八年,得了主子爺的密詔,在京西通往古隘口的關隘上建了一座承恩寺。
正德十四年,不知犯了何事,突然被陛下打發去了仁壽宮。自己就是從那時慢慢地和他斷了聯絡。那溫祥卻如沉入深潭的石子,在這深宮中再無半點漣漪。
“請他進來。” 魏彬整了整衣領,指尖撫過腰帶,那絛帶上新換的羊脂玉墜子涼沁沁的,倒像是塊冰。門扉輕啟,溫祥佝僂著背跨進門檻,身上青布長衫洗得發白,倒比他鬢角的霜色更顯寒酸。
“魏大璫。” 溫祥行了個半禮,聲音像是砂紙磨過青磚,“許久不見,魏大璫倒是越發精神了。” 他抬起頭時,眼窩深陷如枯井,唯有目光灼灼,像是藏著兩簇幽火。魏彬望著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恍惚間竟想起八年前,兩人這屋子裏屋裏分食半塊桂花糕的光景。
“溫大璫這話說的,” 魏彬指了指椅子,“快請坐。這麽晚了,不知有何指教?” 說罷抬手示意小太監上茶,餘光卻瞥見溫祥麵色平靜,看不出個什麽。
溫祥並未落座,而是在室內踱步,目光掃過牆上懸掛的《漢宮春曉圖》,笑了一聲:“指教不敢當,隻是有件小事,還請魏大璫賞一個恩典。” 他話音未落,魏彬忽覺後頸發涼,仿佛有雙無形的手正扼住咽喉。
“哦?” 魏彬強作鎮定,端起茶盞輕抿,“溫大璫但說無妨。” 茶湯入口,卻全然沒了滋味,倒像是吞了口冰水。
“太後娘娘對最近更換的奴婢不大滿意,想讓我親自去挑選。” 溫祥忽然壓低聲音,那聲音像是從地底下冒出來的,“不知這恩典給不給?”
魏彬手中茶盞險些落地,瓷與木幾相撞發出輕響,心中大罵:“艸你媽,你在這裏等我呢!自己一個奴婢給太後恩典,是你瘋了,還是我瘋了?”
“溫大璫莫要玩笑,” 魏彬嘴角抽搐,“太後老人家的事,怎麽輪得到我做主?” 他說著便要起身,卻見溫祥突然一把抓著他,笑著看著他。
“這麽說,你是同意的了?” 溫祥仍是笑著,但是眼神中卻盡是戲謔,“如此,我便得空去挑一些人去。”
魏彬看著溫祥的表情,心中卻是極度恐懼起來,他在宮裏滾打摸爬那麽多年,如何猜不出萬歲爺將手插進仁壽宮的事?
萬歲爺辦的高明啊。這件事太後不高興也說不出什麽,挑不出理。為什麽讓太後移駕西內,還讓司禮監上上下下打掃一遍?
所謂打掃恰好當時有科道上書要求裁剪宮女,皇帝順勢就遣散了一批,將太後除了幾個嬤嬤,老太監,都換了一遍。
自己同意讓溫祥去換?自己有那個能力嗎?就是有能力,有哪個膽子嗎?這件事是陳敬一手操作的,如果被陳敬知道,不用說萬歲爺也肯定知道!
魏彬又慢慢坐下,順手讓伺候的小太監們都退了出去,笑著道:“這件事我說了不算。”
溫祥道:“知道你說了不算,但你是掌印太監,可是正德十六年正月十四,萬歲爺托著病身子,在南郊主持大祀禮。行初獻禮時,萬歲爺剛剛下拜天地,忽然口吐鮮血,癱倒在地,再也爬不起來了。大禮不得不終止。你當時回了宮裏怎麽對我說的?我得想想。”
魏彬聞言瞳孔頓時放大,那隻無形的手還是掐著了自己後脖頸,這消息真他媽令人窒息。魏彬訕笑道:“溫大璫好記性。”
“嗬”溫祥笑了一聲見魏彬這死態度,於是道:“哦,我記起來了,我記得,那時你好像說:‘好教太後娘娘知道,提前預備著。’三月十四,萬歲爺諭司禮監:‘朕疾不可為矣。其以朕意達皇太後,天下事重,與閣臣審處之。前事皆由朕誤,非汝曹所能預也。’說完,萬歲爺便昏迷不醒,當時是誰跑到我跟前說,‘速告知內閣及太後,萬歲昏迷於豹房’然後又對著我說‘千萬隔絕江彬,莫忘我功!’那個時候,你怎麽不說你說了不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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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彬隻覺太陽穴突突直跳,仿佛有無數根銀針在皮肉裏亂紮。這話若傳出去,自己就死定了!當年在豹房外候著,萬歲爺昏迷不醒,江彬的邊兵在宮外逡巡,他攥著溫祥的手時,掌心全是汗。如今溫祥這話,分明是拿舊賬當刀使,刀刃上還沾著當年的血。他定了定神,強笑道:“溫大璫怎的忘了,換宮女的事,是陳敬陳公公牽頭辦的,兄弟我雖掛著掌印的名,則...”他忽然頓住,眼尾餘光掃過廊下,壓低聲音道,"實則如今宮裏的事,哪裏是咱們做奴婢的能說了算的?”
他話音未落,溫祥卻突然起身,冷笑道:“你說了不算?呸!魏大璫?魏太監!這些年看著咱萬歲爺保養身體,春秋鼎盛,像換了個人似的,本想這安安靜靜算了,可是你們做事也忒過分了,太後她老人家怎麽招你們了?”
“溫大哥...” 魏彬忽然改了稱呼,喉間像卡著片碎瓷,"那年南郊大祀,萬歲爺忽然不豫,滿朝文武哪個不慌了手腳?兄弟我奉命回宮報信,原也是按規矩行事,何曾想過旁的?”他伸手去夠案頭茶盞,指尖卻碰著硯台沿兒,墨汁兒沾了半幅袖口,魏彬心中更是不喜。
溫祥起身起身,背著手,打量著屋內:“規矩?魏大璫如今倒是把規矩掛在嘴上了。當年在豹房外,你、劉瑾、張永、穀大用,號稱‘八虎’,那時怎麽不說規矩?” 他忽然轉身,袖口帶起一陣風,燭影在牆上晃出個佝僂的影,“如今倒裝起糊塗了?太後宮裏換的那些個丫頭,個個生澀得緊,打翻茶盞是常事,前日竟把太後的纏枝蓮紋瓷瓶碰碎了 —— 那可是弘治爺親賜的。”
魏彬無奈隻得哄著溫祥,拉著溫祥的手道:“溫大哥若真為太後著想,不如直接去求陳公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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