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2章 進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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兗州府衙深宅內,衍聖公孔聞韶斜倚在檀木榻上,望著窗外搖曳的竹影,心中煩悶難消。這三四日來,他稱病臥床,本以為皇帝會如往常般下旨寬慰,或是遣太醫送藥,可等來的卻是內閣催促核查魯王田畝的信函。他緊攥著信紙,指節發白,喃喃道:“這般催促,分明是不信我!”
孔聞韶雖不在京城做官,但是也知道這群的德行,自己在官場沉浮多年,這幾年來一直拖拖拉拉,不還是準備一點一點將魯王田畝被自己占了?
再說魯王薨後,其府內上下為保自家田產,私下沒少向他示好,金銀財寶、奇珍異玩,源源不斷送入孔府。他本想敷衍了事,慢慢將此事拖過去,不料朝廷此番竟如此強硬。先是差科道官,明著協查為由,實則來尋他的錯,不過自己是誰?大明的衍聖公,他們就是查出些什麽,又能說什麽?
想到此處,他心中一橫,喚來幕僚,口述奏本,稱病乞休,欲以此要挾朝廷,暫避風頭。
京城皇宮內,朱厚照端坐在龍椅上,手中把玩著孔聞韶的奏本,神色陰晴不定。以往皇帝皇帝對其禮遇有加,不過是想借此籠絡天下讀書人之心。可如今,在魯王田畝核查一事上,孔聞韶竟敢這般推諉,實在是不把皇命還有內閣、六部一眾大臣放在眼裏。
“哼,想以病避責?哪有這般容易!” 朱厚照冷哼一聲,將奏本擲於案上,心中思索片刻,便命章下有司,且看事態如何發展。
果然能考上進士的沒有一般人,很快就有給事中聞風而動,上奏道:“人臣給假養病,良非得已,頃或假以循私,遂令此例槩寢不行,有至隕親之身者,非所以體群臣也,道下悃也。請自今得核實放歸,而察其居鄉不謹者,與在任一體罷黜,則私情公法並行。”
這奏本的意思是,臣子請假養病,實在是萬不得已。近來或許有人借著請假來徇私,於是使得這個製度一概被擱置而不能施行,有到親人去世都未能請假回去,這不是體恤群臣、表達臣下誠摯之情的做法。’請從現在開始核實情況後釋放回家,並且考察那些在鄉裏行為不檢點的人,和在任職期間一樣罷免官職,這樣私人的情義與國家的法令就能夠一起施行。
要不說都是人精,這奏本說什麽了?說了,說的什麽?表麵上是求皇帝體恤群臣,實則為徹查孔聞韶尋得由頭。朱厚照本人既不想落得個苛待臣子的名聲,又要查明孔聞韶是否真有循私之舉,如此一來,便可進退有據。這是在給皇帝遞台階。這奏疏正合他意。
不久,戶部山東清吏司上奏:“山東魯府田土一事,先由衍聖公孔聞韶奉聖旨查核,迄今未呈明細造冊,於理實有未合。今該員以病乞休,然所司差事尚未完結,伏乞朝廷簡差官員接續查辦,以成其事。”
朱厚照見此奏本於是詔內閣前來議事。
暖閣內,毛紀、王瓊等人奉旨入宮覲見。待眾人行完大禮,朱厚照便開門見山道:“爾輩大臣且看這奏本,如何計較。”
毛紀等人看了後,皆沉默不語。
朱厚照也不著急,就端起茶碗,飲一口茶,便耐心等待起來。
片刻後喬宇便道:“臣啟陛下:那魯府自從太祖高皇帝冊封以來,在兗州做藩王已經四代了,郡王、鎮國、輔國這些爵位的宗親繁衍得數都數不清。他們名下的田畝,除了太祖、太宗朝皇帝欽賜的莊田,大多是自家購置、別人投獻的,賬目素來混亂。衍聖公孔聞韶在兗州待了許久,之前核查賬目已經寫了奏疏呈上來。可有關部門奏報說,裏頭投獻的田地還沒查清楚,所以陛下才下令讓他仔細辨明核實,莫要遺漏了。如今聽說孔聞韶稱病告退,要是朝廷另派差官接手,臣下擔心新舊賬冊對不上,到時候兩邊說法不一,是非就難辨了。不如等他病體稍好,還讓他原官督辦 —— 因為這人早就摸透了魯府的弊病,又曾奉特旨查核,對卷宗脈絡、田土舊檔更熟稔,接著辦能省力氣又辦得好,也免得讓人疑心朝令夕改。”
說著偷偷瞧了眼皇帝,臉色平常,又沒有阻止的意思,便又接著道:“臣下覺得,田畝核查是關乎國計民生的大事,魯府的藩產又關係到宗室體統,要是頻繁換官,恐怕會給吏胥鑽空子舞文弄墨的機會。還望陛下體諒這點心思,準允留孔聞韶繼續辦這事,等他病好了限定期限奏報,這樣案牘就能理清,朝廷也沒頻繁變更的麻煩了。””
此時王憲卻道:“臣不敢苟同,核查魯府田畝豈能托於一人之手,兩軍對壘,一方主將因病不能臨敵,難道要待其病好轉方能任事不成?”
這時夏言也道:“臣附議,乞陛下差官另選其人,接著查辦。”
喬宇見此便道:“此事事關宗室,小心為好。當初陛下差衍聖公親赴魯府,正是有此深意。”
此事王瓊卻道:“話雖如此,可國家政務豈容拖延!孔聞韶既然因病擔不了這責任,要是專等他病好,田畝核查的事兒久拖不決,到時候賦稅虧空、民生凋敝,這責任誰來擔哩?況且宗室田產盤根錯節,拖延越久,弊端越深。古話說‘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可臨陣換將是不得已的事;如今核查田畝是朝廷的政令,跟打仗不一樣。臣懇請陛下下令讓科道衙門趕緊選些幹練的官員,接手魯府田畝清查的差事,務必追根究底、把賬目理清楚。至於新舊賬冊的差異,自有律法來公斷,斷不可為了這點事兒就撂下不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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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紀卻道:“魯府田畝之事,盤根錯節甚於戰陣,孔聞韶雖有疏漏,卻已深耕其中,若驟然易人,新官不諳舊牘,恐反生掣肘。曆來清查田賦時因地方勢力阻撓,亦數度遷延,終賴守令剛直不阿方得進展。今魯府牽涉宗室與聖裔,更需審慎。”
喬月見首輔發話,於是也進言道:“若陛下執意另選賢能,懇請先令孔聞韶將已核查之卷宗、往來文書悉數交割,再命吏部擇取熟稔田賦、剛正不阿之臣,赴任前賜以專敕,許其便宜行事,如此或可減少新舊交替之弊,還望陛下三思!”
朱厚照此刻終於聽出其中滋味了,這他媽是在往丈田上攀扯,看來計劃有變,如果此次不能將魯府田畝追核清楚,日後推行其丈田來,其他地方也別想清丈清楚了。
不過這是好事!將問題提前暴露出來,比帶著問題去做事好的多!既然如此,我和順水推舟,來做這件事?
不過,孔聞韶生病的真是時候,原本是想收拾他呢,這家夥竟然躲了。事情變複雜了。
正在這時,王瓊卻道:“啟陛下,田賦本是國家的根本,丈量清查實在是當緊的要務。但曆任官員執行的時候,大多遭人掣肘,艱難得很,若不跟陛下說清楚,恐怕要誤了國計。”
朱厚照聞言便道:“且仔細說來。”
王瓊便道:“頭一宗,豪強勢力大,清查受阻礙。地方上的豪強、宗室藩王還有勳臣貴戚,仗著權勢驕橫得很,常拿‘投獻’‘詭寄’這些法子隱匿田產。如今孔聞韶奉了旨核查魯府的田畝,都兩年多了還沒查清,比起夏言、張璁、桂萼他們丈田,魯府這田畝數查得也太久了!這些人要麽憑權勢威逼利誘,要麽篡改地契賬簿,更和胥吏勾連起來。官員要是秉公執法,就得遭報複;要是妥協退讓,又辜負了聖命。就像唐代那會兒均田製壞了以後,豪紳占了好多良田,清查的官員忌憚他們的勢力,大多草草收場。這樣的情形,實在讓清查寸步難行。”
朱厚照聞言道:“是這個理,你接著說。”
“第二宗,宗族從中作梗,政令難施行。宗族裏的鄉紳是地方上實際的掌控者,每逢清查,就聯合起來抵製。要麽恐嚇百姓,讓他們不敢配合丈量;要麽偽造田畝記錄、虛報人口,想著逃避賦稅。北宋王安石推行方田均稅法的時候,就因為地方大族抵製,好多州縣都沒落實下去,成效大打折扣。”
“還有麽?”
“第三宗,丈量技術粗陋,誤差常出。咱朝丈量土地的法子,大多靠步測、繩測,精準度不夠,誤差可大了。尤其在地形複雜的山區,田畝又分散,丈量起來更難。戶部梁材重定了清丈條例和履畝丈量的辦法,要不先在魯府試試?要是行,就往全國推行;要是不行,再從長計議。”
朱厚照聞言眼睛一亮,真是瞌睡了送枕頭,想什麽來什麽。於是道:“是個穩妥的辦法。還有麽?”
王瓊受到鼓勵接著道:“第四宗,檔案混亂,核查起來難。如今人口流動頻繁,賦稅製度變了好幾回,戶籍田賦的檔案錯漏百出。‘有田沒戶籍’‘有戶籍沒田’的亂象,各地都有。各地的魚冊好久沒更新了,官員清查的時候得逐戶核對,耗時又耗力,效率低得很。”
“第五宗,胥吏貪腐,上下勾結。基層的胥吏負責丈量登記,本該秉公辦事,可他們常借機勒索百姓、中飽私囊。要麽虛報丈量的成本,要麽和豪強狼狽為奸,對隱匿田產的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卻對普通農戶百般刁難。南宋朱熹在南康軍清查田畝時,就嚴懲過這類蠹蟲。”
“第六宗,政令變來變去,讓人無所適從。朝廷的政策朝令夕改,清查的標準不統一,後續政策也接不上,常弄得新舊賬冊矛盾重重。就像孔聞韶這案子裏,新舊官員交接,賬冊不一樣就引出好多爭議,誰對誰錯都分不清。”
“第七宗,謠言惑亂眾人,民心惶惶。每逢清查,民間常誤解成要加征賦稅,不實的謠言到處傳,百姓都恐慌得很。要麽抵觸丈量,要麽舉家逃亡,讓清查工作難上加難。”
“第八宗,官員擔心仕途,就消極怠政。清查田畝容易得罪權貴、激化民怨,官員要是處理不好,仕途就危險了。所以好多官員為了保自己,就消極怠工、敷衍了事,讓清查成了走過場。”
朱厚照歎道:‘“唉,清查田畝的難處,不是一個原因造成的,實在是多方掣肘。”
王瓊便道:“正是如此,要是想扭轉這局麵,得陛下聖裁,製定好計策,才能解了這困局,穩固國本。臣一心為國,情急之下冒昧進言,還望陛下明察!”
朱厚照聞言撫掌道:“爾所言甚是,隻是差誰合適?”
毛紀聞言便道:“啟奏陛下,此次差官非同以往,臣乞廷推。”
廷推,當然大家公選出來的官員為好,避免皇帝你想私下搞小動作,而朱厚照覺著,公推好,公推出來的官員起碼代表了朝廷大部分官員的意誌,辦好辦不好自己都會得利。
朱厚照聞言準備張口同意時,夏言道:“啟奏陛下,臣以為既然廷推,當廣選能臣幹吏,不可拘泥於六部九卿。”
朱厚照於是道:“此言甚是,可。”
進退之間,這事就成了。
於是當日,經內閣擬票,皇帝批準,同意由榮王主持廷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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