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0章 怕什麽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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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臘月二十八,紫禁城九重宮闕盡覆素裹,朔風卷著碎瓊亂玉,撲打在乾清宮朱紅的宮牆上,發出嗚咽般的聲響。暖閣內卻暖意融融,隔絕了外間的酷寒。
    朱厚照隨意地斜倚在禦案旁一張鋪著厚厚錦褥的禦榻上。他身著明黃色常服團龍袍,外罩一件玄狐皮裏子的石青色緙絲氅衣,眉宇間帶著一絲倦意,指間正隨意撥弄著一那隻玉虎,目光卻落在窗欞外紛飛不止的雪幕上,顯得有些心不在焉。值殿太監張大順垂手侍立一旁,如同泥塑木雕。
    “山西道監察禦史王升,奉旨覲見——”暖閣外,司禮監當值太監尖細悠長的通稟聲穿透風雪傳來。
    朱厚照聞言目光從窗外收回,投向暖閣門口那麵厚重的猩猩氈簾,眼神深處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銳利,隨即又歸於那種帶著倦意的平靜。“著他進來。”
    氈簾輕啟,一股寒氣隨之湧入,旋即又被暖閣內的融融熱意驅散。王升身著七品青色鷺鷥補子官袍,頭戴烏紗,躬身趨步而入。他麵色比前幾日更顯蒼白憔悴,眼底帶著濃重的青黑,步履間透著難以掩飾的沉重與僵硬。行至禦案前約一丈之地,他整肅衣冠,依足儀軌,深深跪伏下去,額頭觸在地氈上,聲音帶著竭力壓抑的微顫:“臣,山西道監察禦史王升,叩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朱厚照並未立刻叫起,隻是自上而下地打量著伏在地氈上的王升。那青色官袍下的肩膀,似乎在微微發抖。是冷的?還是……別的?
    當官當的怎麽還退了回去?
    他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開口,聲音出乎意料地溫和:“起來吧。地上涼,賜座。”
    “臣……謝陛下隆恩!”王升如蒙大赦,又覺受寵若驚,連忙叩首謝恩,才在張大順搬來的一個紫檀木繡墩上,小心翼翼地沾了半邊坐下,腰背挺得筆直,雙手規規矩矩放在膝上,不敢有絲毫放鬆。
    張大順見此心中不免嘀咕起來:“這怎麽做官做的反而不如以前了?”
    朱厚照的目光在王升蒼白疲憊的臉上停留片刻,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隨即舒展開,語氣依舊溫和,帶著幾分家常般的隨意:“年根底下越發近了,這風雪又緊得緊!王卿從值房那頭兒一路走來,可是受累了!”
    “臣…… 豈敢言勞!能為陛下驅使,原是臣本分裏的勾當。臣子食君之祿,原該把身子骨當柴火燒,哪有喊冷叫累的道理?”王升連忙躬身,心頭卻因這突如其來的關切猛地一熱,一股酸澀幾乎衝上鼻尖。
    多少年了?自入科道以來,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何曾有人問過一聲寒暖?更遑論是九五之尊!這份天恩浩蕩,讓他幾乎忘卻了連日的驚懼與屈辱。
    朱厚照仿佛沒看見他情緒的波動,自顧自地繼續說著:“哪裏就需要這般了?還是保養身體為好。”手指依舊撥盤弄著玉虎,目光落在王升洗得發白的青布靴麵上 —— 那靴底已磨出細密的紋路,顯然是常年奔走所致。朱厚照見此,語氣中不免添了幾分真切:“朕倒記得正德十七年正月裏,楊先生奏對時,曾跪著說科道官們俸祿寡薄,數九寒天巡城時竟連件囫圇衣裳都沒有。”忽然歎了口氣,撫了禦榻上錦褥:“當時朕便叫司禮監去內庫取了些貂裘,分賞給十三道禦史。後來聽聞禦史們不舍得穿,於是正德十九年又分賞給十三道禦史棉布,令其自裁衣裳。都發下去了嗎?”
    張大順躬身道:“回主子爺,都分發了下去。”
    朱厚照又看向王升:“卿此次領了麽?”
    王升便道:“臣何德何能勞陛下掛念?棉衣被臣做了衣裳,穿在裏麵了。”說著捋起官袍,讓皇帝看。
    朱厚照笑道:“爾輩臣工在外不容易。朕是知道的。”
    王升文言心中又是一暖。
    “你這兩年在山西是有功勞的,” 朱厚照接著盤著玉虎,“當年張文錦非要在大同鎮修軍堡,鎮總兵偏與他頂牛兒,連郤永都親自跑了一趟 —— 內閣、兵部、戶部、工部在京裏議了許久沒個決斷!虧得你早年跟著江彬在營裏混過,曉得行伍裏的勾當,比那些讀死書的強!朕才特意點你做山西巡按禦史。你倒也不含糊,親自跑出去大同外百十裏地,上疏說‘’修不得!’頭一條便說能省好些錢糧,第二條又講能穩軍心 —— 瞧瞧,這才是辦實事的話。”
    王升聞言心中既高興又溫暖,皇帝還記著他的功勞嘞,於是跪下道:“陛下這話折殺微臣了!臣不過是奉命跑腿學舌的,哪裏敢居半分功勞?真要論起來,全仗著陛下聖明燭照,內閣六部諸臣運籌帷幄,臣不過照著章程辦差罷了 —— 就好比那車軲轆底下的泥點子,離了車架輻條,哪裏能自家滾出個道兒來?”
    “起來。” 朱厚照聲音溫和,卻帶著不容拒絕的力道,“朕還記得,今年五月,你曾上《陳邊餉十策》,條陳大同屯田利弊,其中言‘兵食不足,非獨倉儲之虛,實因豪強占田過甚’—— 那奏疏朕細細讀過,寫得剴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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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句話如同一記重錘,敲在王升心防最薄弱處。皇帝不僅記得他的奏疏,還精準點出了奏疏中的隱憂!驚覺眼前這位中年天子,絕非表麵那般倦怠 —— 他對臣下的言行,早已洞若觀火。
    “陛下聖明!” 王升再也無法抑製,淚水混合著冷汗滾落,“臣在奏疏中所指,正是臣明察暗訪所見所聞,故而呈疏禦前。”
    朱厚照聞言便道:“這兩年多事,非旱即澇的。須得省儉些,方好周轉度日。你且將那奏疏再細細看驗,各處風氣有無改良,著實查訪查訪,隻管如實上疏奏聞便了。需記得祖訓有言‘凡風憲官,以直言為盡職,若畏權勢而緘默,非忠也’。”
    王升聞言應喏,心中更是溫暖萬分。
    朱厚照笑道:“瞧著你麵色不好,可是病了?”
    王升答道:“臣自回京,受了寒,有兩三日了。”
    朱厚照便對張大順道:“你且去禦藥房取些藥材來,送往王卿府上。他們這些做官的俸祿微薄,平日若有個病痛災患,多是硬撐著捱過去,舍不得請醫用藥。”
    王升聞言渾身劇震,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聖恩賜下藥材!這等天恩,遠超尋常賞賜!他猛地叩首,額頭重重撞在金磚上,發出 “咚” 的一聲悶響:“陛下…… 臣…… 臣何德何能……”
    朱厚照卻道:“你替朕辦差,斷不會虧待於你。”
    “陛下……” 王升的聲音已完全嘶啞,他終於明白,皇帝的每一句關懷、每一件賞賜、每一次引經據典,都如同細密的絲線,將他層層纏繞,最終引向唯一的結局 —— 坦白。而這份包裹在恩寵下的壓力,比郭勳的威嚇更讓他無法抗拒。
    “陛下!”王升再也抑製不住,聲音哽咽,猛地離座再次跪倒,這一次,是發自肺腑的感激涕零,“陛下…… 陛下折煞小臣了!小臣哪來的德行能耐,怎敢勞煩陛下這般掛心!家中雖不富足,倒也粗安,並無短缺之處。陛下待小臣的恩情天高地厚,小臣縱是肝腦塗地、粉身碎骨,也難報萬一啊。”他伏在地上,地麵透過薄薄的官袍傳來寒意,卻絲毫壓不住心頭那股滾燙的暖流。
    恐懼、屈辱、掙紮,在這份天恩麵前,似乎都變得渺小了。一個念頭不受控製地冒了出來:君父如此仁厚,為臣子者,豈能再有隱瞞?那太原衛之事,郭勳之壓,那燙手的銀兩……一股傾訴的衝動,如同即將決堤的洪水,猛烈地衝擊著他的心防。
    朱厚照微微抬手:“起來,坐著說話。君臣之間,不必動輒跪拜。”他示意張大順,“給王卿換盞熱茶,暖暖身子。”
    王升依言起身,重新落座,捧著張大順奉上的熱氣騰騰的貢茶,暖意從指尖蔓延,卻更添了他心中那份翻騰的衝動。他偷偷抬眼,望向禦榻上的天子。皇帝的麵容略顯清瘦,眼神卻異常沉靜深邃,如同不見底的古潭。
    那份溫和與關切,不似作偽。
    他喉結滾動,嘴唇翕動了幾下,那句幾乎要衝口而出的話,在舌尖滾了幾滾,終究還是被巨大的恐懼壓了回去——郭勳那深不可測的權勢,還有言語中的警告,如同冰冷的鐵索,瞬間又將他牢牢捆住。
    他垂下眼,盯著杯中沉浮的碧綠茶芽,艱難地擠出幾個字:“臣……臣隻恐才疏學淺,有負陛下重托……於山西邊務,臣……”
    朱厚照靜靜地看著他,將王升眼中那劇烈的掙紮、那份欲言又止的痛苦盡收眼底。暖閣內一時靜極,隻有熏籠裏炭火的微響和窗外愈發淒厲的風雪聲。他端起自己麵前的白玉茶盞,輕輕呷了一口,放下時,白玉盞底與紫檀小幾相觸,發出“篤”的一聲輕響,在這寂靜中格外清晰。
    “王卿,”朱厚照的聲音依舊平和,卻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引導,目光如探針般刺向王升,“朕雖在這九重宮裏窩著,也知道邊鎮上的差事難辦。可光知道難辦頂個甚用?實打實的,全靠你們這些做臣子的在外頭支應著。你們在外頭,就如我的眼耳一般,有甚好藏著掖著的?但凡有個風吹草動,直管照實了說與朕聽。便是出些差錯兒,改了便罷,休要畏首畏尾的 —— 怕甚麽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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