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蘇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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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年。
    時光如同棲雲頂終年不化的積雪,一層層覆蓋,厚重得令人窒息。
    崔鈺的意識,是從一片無垠的冰冷死寂中掙紮著浮起的。沒有光,沒有聲音,隻有沉淪萬古的虛無。每一次試圖凝聚神念,都像在粘稠的瀝青裏掙紮,沉重得足以碾碎殘存的意誌。
    然而,總有一縷極淡,卻異常執拗的草木清氣,如同黑暗中引路的螢火,穿透那令人絕望的虛無。那氣息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溫潤生機,絲絲縷縷,纏繞著他破碎不堪的神魂,帶來微不可察的撫慰,也帶來錐心刺骨的痛。
    痛……
    這痛楚,是錨定他尚未徹底消散於虛無的唯一坐標。
    痛楚深處,是衝天而起的破邪金光,是染血的歸藏鐲在掌心寸寸碎裂的脆響,是漫天星辰籽本源如淚崩散的淒美絕唱......是那身烈焰般的紅裙,在湮滅的前一瞬,唇邊努力想要彎起的弧度,眼中深不見底的眷戀......
    “師妹——!”
    崔鈺猛地睜開眼!
    一聲嘶啞破碎的呐喊衝出喉嚨,如同困獸瀕死的哀鳴,在寂靜的山巔撕裂開去。
    視線模糊不清,像隔著一層渾濁的冰。劇烈的眩暈感如同巨錘砸在顱骨上,太陽穴突突狂跳,每一次心跳都牽扯著全身斷裂般的劇痛。他大口喘息,冰冷的空氣灌入肺腑,如同吞咽著刀片。
    身體沉重得仿佛不是自己的,每一寸筋骨血肉都叫囂著斷裂與枯竭的痛楚。他想抬手,想撐起身體,右臂卻如同灌滿了鉛水,紋絲不動。一股滾燙的暖流,正源源不斷地從心口的位置滲透進來,帶著微弱卻異常熟悉的威壓與灼熱,艱難地對抗著那蝕骨的寒冷和虛弱。
    視線艱難地聚焦。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頭頂一片奇異的天穹。沒有日月星辰,隻有一片混沌流轉,介於青灰與玄黃之間的光暈,如同一個巨大無朋的琉璃罩子,倒扣著整座山峰。光暈流轉間,散發出厚重蒼茫的守護道韻,隔絕了外界的一切風雪與窺探。
    身下是冰冷的岩石,鋪著幹燥的茅草。他正躺在棲雲觀後山,那方熟悉的棲雲頂平台。
    掙紮著側過頭。
    平台的邊緣,一株巨樹擎天而立。
    那樹......詭異絕倫!
    主幹粗壯虯結,呈現出一種深邃,仿佛沉澱了萬載時光的暗紅色澤,如同凝固的汙血。樹皮表麵坑窪扭曲,布滿了一個個拳頭大小的瘤狀凸起,那些凸起並非死物,竟在極其緩慢地搏動著,如同沉睡巨獸的心髒。更令人心悸的是,這些“瘤”的形態,竟隱隱與龍虎山接天台上那株吞噬一切的邪樹——“永生龍柏”如出一轍!
    然而,這株樹的枝葉卻截然不同。並非龍虎山上那種流淌著膿液、散發著腐朽死氣的暗紅枝條,而是覆蓋著一層溫潤如玉,生機勃勃的青碧色光華。
    無數細長的氣根從枝椏垂落,如同碧玉絲絛,輕柔地垂拂在地麵,也垂拂在他躺臥的茅草邊緣。每一片葉子都剔透如翡翠,脈絡間流淌著淡金色的光暈,散發出之前將他從無盡沉淪中喚回的、那縷溫潤而執拗的草木清氣。
    正是這清氣的源頭。
    在巨樹的虯根盤踞處,一個枯槁的身影靜靜盤坐。
    青崖道人。
    六載光陰,仿佛將這位守心坪最後的鎮守者徹底熬成了另一截老木。霜雪徹底覆蓋了他稀疏的灰白發髻,如同為枯枝裹上寒衣。
    那身洗得發白,打滿補丁的灰布道袍,此刻更像是直接長在了嶙峋的骨架上,與身下盤踞的巨大樹根幾乎融為一體,不分彼此。他低垂著頭顱,麵容隱在樹冠投下的陰影裏,氣息微弱得近乎斷絕,仿佛隨時會化作一尊石像,融入這片蒼茫的山巔。
    “師......師父?”崔鈺的聲音幹澀得如同砂紙摩擦,喉嚨裏彌漫著濃重的血腥氣。
    那枯坐的身影紋絲未動。
    崔鈺的心猛地一沉,一股難以言喻的恐慌攫住了他。他奮力掙紮,不顧全身骨骼發出不堪重負的**,用左臂肘部死死抵住冰冷的岩石地麵,一寸寸,極其艱難地將上半身撐起!
    “呃啊——!”劇烈的動作牽扯到胸腹間不知名的重傷,劇痛如同無數鋼針瞬間貫穿肺腑,眼前陣陣發黑,冷汗瞬間浸透了單薄的裏衣。他重重地喘息,每一次吸氣都帶著破風箱般的嘶鳴。
    這動靜終於驚動了樹下的老者。
    青崖道人覆蓋著霜雪的眼睫極其緩慢地顫動了一下,如同冬眠的蟲豸感知到春意。接著,那顆如同古鬆般虯結的頭顱,極其滯澀地抬了起來。
    當那張臉完全暴露在混沌天穹流轉的光暈下時,崔鈺的心髒像是被一隻冰冷的鐵手狠狠攥住!
    那已非他印象中數月前欽天監大牢裏形容枯槁的臉。
    六載風霜,如同最無情的刻刀,在老人臉上犁出了更深更密的溝壑。每一道皺紋都深得能埋進指頭,縱橫交錯,寫滿了難以想象的枯寂與重壓。
    “醒了?”青崖道人的聲音響起,沙啞幹澀到了極致,如同兩塊枯木在摩擦。他僅存的左眼緩緩睜開,渾濁的眼珠艱難地轉動,最終落在崔鈺身上。那目光中,沒有久別重逢的欣喜,隻有一片深不見底的疲憊,以及一種沉甸甸的,幾乎要將人壓垮的蒼涼。
    “師父!您......!”崔鈺聲音發顫,撐起的身體因極致的憤怒和無力而劇烈搖晃。
    青崖道人卻緩緩擺了擺手,動作僵硬得如同生鏽的機括,“皮囊殘破,算不得什麽。”他的目光在崔鈺臉上停留片刻,似乎在確認他神智是否真正清明,最終,那渾濁的視線落定在崔鈺心口的位置。
    “是它帶你回來的。”青崖的聲音低沉下去,每一個字都帶著風雪跋涉的沉重,“那頭......燭龍。”
    龍虎山接天台上慘烈的一幕幕,如同被點燃的烽燧狼煙,瞬間在崔鈺撕裂的神魂中轟然炸開!
    汙穢光柱撕裂風暴,康回冰冷的殺意,燭龍撕裂時空降臨的威嚴龍吟,玄金交織的龍軀悍然擋下毀滅轟擊時鱗甲爆裂的脆響,金紅色龍血如瀑噴湧的灼熱,還有最後......它用傷痕累累的龍首將自己和李漁狠狠拋入時空甬道時,那雙異色豎瞳中決絕的守護與訣別!
    “它......它怎麽樣了?!”崔鈺猛地低頭看向自己心口。那股持續不斷傳來的微弱暖流,帶著一種源自血脈本源的親近和難以言喻的虛弱感。他顫抖著手,艱難地撥開單薄衣襟的領口。
    一個小小的、溫熱的“毛團”正緊緊貼著他心口的皮膚,蜷縮成一個拳頭大小的圓球。
    那根本不是什麽毛團!
    覆蓋其上的,是細密無比、如同最上等玄玉打磨而成的鱗片,隻是此刻這鱗片黯淡無光,失去了所有神異的色彩,顯得灰撲撲的。鱗片邊緣本該流淌的熔金紋路,也微弱得幾乎看不見,隻有偶爾在混沌光暈下閃過一絲極其微弱的金芒。一條帶著同樣黯淡鱗片的細長尾巴,無意識地纏繞著崔鈺的一根手指,傳遞著微弱的暖意。
    這......這是燭龍?!
    那個曾在龍虎山上撕裂時空,硬撼偽神,有著龐大威嚴的太古龍種?!
    崔鈺的瞳孔驟然收縮,難以置信地看著心口這團小小的,脆弱得仿佛一陣風就能吹散的存在。記憶中那三丈龍軀昂首咆哮,雙瞳分掌光暗的蓋世龍威,與眼前這蜷縮成一團,氣息奄奄的幼小生靈,形成了撕裂認知的恐怖對比。
    “它......它怎麽會變成這樣?”崔鈺的聲音帶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指尖小心翼翼,近乎惶恐地觸碰著那冰涼鱗片覆蓋下的微弱起伏。
    青崖道人的獨眼望向棲雲頂外混沌流轉的護山光罩,目光仿佛穿透了時空,回到了六年前那個風雪欲摧的絕望時刻。
    “它帶著你,還有那個身上留著皇族血脈的小子,撞穿了守心坪的護山大陣......”老人的聲音如同北境嗚咽的朔風,將那段塵封的慘烈畫卷緩緩展開,“砸落在後山這片凍土上時,已是一條......半死的龍。”
    “半身鱗甲剝落殆盡,露出下麵焦黑翻卷、深可見骨的血肉。金紅色的龍血......像燒融的銅汁,汩汩地流,染透了棲雲頂千年不化的積雪,把半座山都染成了刺目的暗紅......北境的風雪吹了三天三夜,都蓋不住那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和......硫磺似的焦糊味。”
    崔鈺的心髒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緊,窒息般的痛楚彌漫開來。他仿佛能看見那慘烈的畫麵:巨大的龍軀殘破不堪,如同被丟棄的破布口袋,砸落在冰冷的山巔。滾燙的龍血融化冰雪,蒸騰起血色的霧氣,將這片清修之地化作一片修羅血池。風雪嗚咽,卻掩不住那生命本源飛速流逝的悲鳴。
    “它傷得太重了。”青崖道人的聲音低沉得如同歎息,“被那偽神的汙穢神力侵蝕了根本,又強行撕裂時空,本源幾乎燃盡。落到這裏時,龐大的龍軀已無法維係,如同風中殘燭,隨時會徹底熄滅,化作塵埃。”
    老人的目光轉向崔鈺心口那團微小的存在,渾濁的獨眼中流露出一絲極其複雜的光芒,混合著悲憫、震撼與一絲難以置信的......慶幸?
    “可就在它龍軀即將徹底崩解消散的最後一刻......”青崖的聲音頓住,仿佛在回憶一個不可思議的奇跡,“它猛地昂起幾乎斷裂的脖頸,發出一聲......極其短促,卻又耗盡最後生命本源的嘶鳴。然後,它那龐大的身軀,就在漫天龍血飛灑中,如同被無形巨手捏碎壓縮......”
    “轟然坍縮!”
    “就在我的眼前......從三丈巨龍,坍縮成了......你心口現在這拳頭大小的一點真靈本源。”青崖的目光變得深邃,“它舍棄了幾乎所有的力量、血肉,甚至部分龍魂,隻為保住那最核心的一點不滅龍性!然後......它用盡最後一絲力氣,鑽進了你胸前那道幾乎貫穿心脈的傷口裏......死死貼住了你破碎的心竅。”
    “它在用自己最後一點不滅的本源......吊住你遊絲般的一線生機。”
    崔鈺的手死死按在心口,感受著那微弱卻異常固執的心跳——不僅是自己的,還有掌心下那小小的、同步搏動著的溫熱。滾燙的液體毫無征兆地衝上眼眶,視線瞬間模糊。那小小的軀體裏,蘊含著怎樣驚心動魄的犧牲與守護?
    “李漁呢?”崔鈺的聲音嘶啞,帶著濃重的鼻音。他想起了那個在絕境中依舊試圖用汙損的乾坤扇替他擋下致命一擊的身影。
    “斷了幾根骨頭,髒腑震蕩,被龍息餘威和時空亂流刮掉了一層皮肉,昏死在雪地裏。”青崖的聲音沒什麽波瀾,“比你強些。養了大半年,能下地了。他執意要離開,說還要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完成。留不住,便由他去了。”
    崔鈺默然。李漁還活著,這已是絕境中難得的好消息。
    “那......這樹?”崔鈺的目光再次投向身旁那株詭異而神聖的巨樹,那溫潤的草木清氣正絲絲縷縷滲入他枯竭的經脈,帶來微弱的滋養。這就是將他從無盡沉淪中拉回的“錨”。
    青崖道人的獨眼轉向永生龍柏,那渾濁的眼底深處,翻湧著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驚悸、警惕,最終化為一絲宿命般的喟歎。
    “就在燭龍坍縮本源,鑽入你心口吊命,老道我耗盡修為試圖穩住你們兩人一龍破碎根基的第三天夜裏......”
    老人的聲音陡然低沉,帶著一種目睹天地異變的悚然。
    “整個守心坪......毫無征兆地......震了一下!”
    “不是地龍翻身,更像是有什麽東西,在極深極深的地脈之下,被強行......‘驚醒’了!一股難以言喻的,足以焚盡八荒,令萬物枯竭的死寂意誌......穿透了重重岩層,掃過了棲雲觀!”
    “你師父我......”青崖的聲音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後怕與虛弱,“拚著道基崩毀,以百年修為為引,強行催動棲雲觀地脈大陣,才堪堪抵住了那意誌的第一次衝擊......”
    他枯槁的手指,有節奏地在膝蓋上輕輕敲擊著。
    崔鈺倒吸一口冷氣,寒意瞬間從脊椎竄上頭頂。他想起了那日師父帶著他走入守心坪地脈深處時,突然產生的詭異感覺,似乎除了那幼龍,還有更恐怖的存在。
    “就在那股焚滅萬物的死寂意誌衝擊大陣的刹那......”青崖的目光死死盯住永生龍柏紮根的凍土,“你心口那團燭龍本源,和你傷口裏流出的金色血液......混合著燭龍最後噴濺在棲雲頂,蘊含時光與幽冥偉力的龍血,突然沸騰了!”
    “它們像是受到了某種......同源而汙穢的召喚,又像是遭遇了絕對死敵的刺激,猛地從你傷口,從凍結的龍血冰殼中......蒸騰而起!”
    “然後......”青崖的聲音帶著一種見證造化的茫然與震撼,“就在我眼前,就在棲雲頂這片凍土的正中央,一點暗紅如汙血的嫩芽,破開了萬載玄冰......鑽了出來!”
    “它長得......快得邪門!幾個呼吸間,就抽枝散葉,長成了如今這副模樣!”
    崔鈺的心髒狂跳,幾乎要衝破胸腔!他死死盯著這株主幹暗紅扭曲,枝葉卻青碧溫潤的巨樹,一個驚悚的念頭閃電般劃過腦海!
    永生龍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