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長生甘棠

字數:5703   加入書籤

A+A-


    “是它......是那株邪樹?!”崔鈺的聲音因極度的震驚和本能的殺意而扭曲,眼前的大樹難道就是龍虎山接天台上那株吞噬自己本源,貫通三界的邪樹!
    “是,也不是。”青崖緩緩搖頭,獨眼中精光微閃,帶著洞悉本質的冷靜。“龍虎山上那株,是偽神康回以汙穢血祭為根基,強行催生的扭曲邪物,是吞噬一切的黑洞。而眼前這株......”他枯槁的手指輕輕拂過垂到眼前的一縷碧玉般的氣根,那氣根竟似有靈性般微微蜷縮,散發出更加溫潤的清氣,卻又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悲愴。
    “它生於九陰燭龍之血,九天雲君之魂,更紮根於此地......守心坪的靈脈核心!”青崖的聲音斬釘截鐵,“它的根,在破土而出的瞬間,就本能地......狠狠紮向了地脈深處,它才是真正的永生龍柏!”
    崔鈺順著青崖手指的方向,看向龍柏那盤虯臥龍般的巨大根係。隻見那些粗壯如巨蟒的暗紅色主根,並非隨意蔓延,而是如同擁有生命和意誌的鎖鏈,深深地以一種近乎狂暴的姿態,鑽透了棲雲頂堅硬的凍土和岩層,朝著地脈最深處延伸而去。
    在根須與岩石的縫隙間,隱約可見殘留閃爍著微弱寒芒的玄冰碎屑——那是當年禁錮幼年燭龍的鎖鏈殘骸!
    “它的根,在破土而出的瞬間,就本能地……狠狠紮向了地脈深處那正在蘇醒的‘旱魃’死寂之源!”青崖的聲音帶著一種見證造物玄奇的蒼茫,“如同宿命!如同詛咒!亦如同……一線微渺的生機!”
    “旱魃?!”崔鈺驚聲,旱魃的故事他從小便聽師父講過,相傳旱魃為天帝之女,所至之處赤地千裏,被視為幹旱災異的象征。
    “熒惑執赤籙,焦土承天殃。”青崖道人緩緩說道:“這句讖語乃是守心坪先祖所留,我一直琢磨不透其中的深意,直到那日燭龍現世,我才明白,原來在這苦寒北境之地深處鎮壓著的是她。”
    老人微微仰頭,目光仿佛穿透了頭頂混沌流轉的護山光罩,穿透了六載厚重如鐵的時光積雪,回到了那場天地傾覆,仙神泣血的太古戰場——仙魔大戰的終焉之刻。
    “太古之時,天地間有三株母樹,得混沌初開之機,蘊造化無窮之妙。”青崖道人的聲音低沉下來,如同北境嗚咽了萬載的朔風,帶著曆史的塵埃與血腥,“其一,便是這永生龍柏。彼時它生於昆侖之巔,沐浴日月星辰精華,枝幹貫通三界,根須紮入九幽。其力磅礴浩然,可滋養萬靈,亦可溝通天人,乃是真正的登天之樹,仙神魔怪亦需仰望其偉岸。”
    崔鈺屏住呼吸,仿佛看到了那株矗立於世界之巔,華蓋擎天流淌著神聖光暈的太古神木。那是何等的光輝景象?
    “然樹大招風,福兮禍所伏。”青崖道人的獨眼中掠過一絲深沉的痛惜,“仙魔大戰末期,域外天魔覬覦其力,欲奪之化為貫通三界,吞噬本源的魔巢。一場毀天滅地的血戰,在昆侖之巔爆發。金仙喋血,魔神隕落如雨......最終,一尊域外天魔主祭獻自身全部魔元,引動九幽最汙穢的‘蝕神魔焰’,化作焚天之矛......”
    老人枯槁的手掌在空中虛虛一握,仿佛握住了那柄撕裂時空的魔矛。
    “那一矛……貫穿了昆侖天柱!更狠狠釘入了永生龍柏的核心本源之中!”青崖道人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蝕神魔焰,汙穢萬古,神木悲鳴,響徹寰宇!曾經滋養萬物的磅礴生機,逆轉成了吞噬一切的死亡漩渦。那株亙古長存的‘登天之樹’,便在魔焰焚燒與自身本源被徹底汙染的劇痛反噬中徹底殞滅,殘骸墜入九幽深處,被時光與汙穢掩埋。而那域外天魔主最終亦與九天雲君同歸於盡。想來,這也是你的一場淵源。”
    棲雲頂上一片死寂,唯有頭頂混沌光罩流轉的微鳴,如同天地低沉的歎息。崔鈺仿佛能聽到那株神木在魔焰中發出令星辰黯淡的哀鳴,看到它擎天華蓋崩塌,墜入無盡黑暗的末日景象。一種源自血脈深處的悲愴與憤怒,悄然攥緊了他的心髒。
    “龍虎山上那株,”青崖道人收回望向虛空的目光,落回眼前詭異而神聖的巨樹,“不過是康回那偽神,不知從何處尋得一絲被魔焰汙染殆盡的龍柏殘骸,再以人間血祭怨魂為養料,強行催生出的‘偽樹‘瘤’,徒有其形,邪戾入骨,隻為貫通三界,接引汙穢,助其重塑神格。”
    “而眼前這株......”
    他再次看向這紮根於棲雲頂凍土,枝葉青碧、清氣縈繞的龍柏,眼神複雜至極,“它雖脫胎於那株邪樹殘留的‘種子’——那點被你師妹以命斬斷,又被燭龍時空之力裹挾至此的汙穢核心——但其誕生,卻浸透了燭九陰執掌時光與幽冥的本源龍血,更融合了你心竅中流淌著,屬於九天雲君殘魂的金色神血。最後……它紮根之地,乃是守心坪靈脈之眼,更是以燭龍為鎖,鎮壓旱魃萬載的‘陣眼’所在!”
    青崖的指尖凝聚起一點微弱的清光,輕輕點在龍柏一條垂落的氣根上。那氣根瞬間碧光大盛,一股精純溫和卻又帶著奇異安撫力量的生機,順著清光逆流而上,湧入老人枯槁的身體。青崖臉上那刀刻般的皺紋似乎都舒展了一絲,氣息也微不可察地平順了半分。
    “你昏迷這六載,形同枯槁,神魂碎裂如齏粉。若非它自發垂落氣根,日夜以這被龍血神性淨化過的草木本源清氣滋養你的肉身,吊住你心脈間燭龍那一點微弱真靈。你崔鈺,早已是棲雲頂上一捧無人問津的凍土。”青崖的聲音帶著一種後怕的凝重,“它如今雖隻是一株幼苗,但這源自太古神木根基的治愈之能,已初露崢嶸。撫平沉屙,滋養本源,續命吊魂......不在話下。”
    崔鈺心神劇震,下意識地看向自己枯瘦的手掌。
    六載昏沉,筋骨血肉早已被掏空,形銷骨立。然而此刻細細感知,皮肉之下,那斷裂的經脈深處,竟真的有極其微弱,卻異常堅韌的新生之力在極其緩慢地滋生彌合。如同龜裂焦土下,終於探出的一絲嫩芽,這力量溫潤綿長,帶著草木的清新與龍血的灼熱,正是源自這株永生龍柏!
    “若假以時日......待它真正長成,貫通此間地脈,調和燭龍‘幽’力與旱魃‘旱’源......”青崖的目光變得無比深邃,望向那深紮地脈、搏動如活的暗紅根係,“它或許......真能重現太古神木‘溝通三界’的偉力。成為一條......真正由人間通往上界,或者......鎮壓九幽的‘通天之途’!”
    通天之途!
    這四個字如同驚雷,炸響在崔鈺腦海!龍虎山上那條以血祭鑄就的偽道,帶來的是吞噬與毀滅。而眼前這條,生於守護與犧牲,紮根於鎮壓凶神的陣眼......其意義,截然不同!
    巨大的希望如同熾熱的岩漿,瞬間衝垮了崔鈺心中積壓六載的冰寒與絕望。他猛地抬頭,眼中爆發出駭人的精光,那光芒是如此灼熱,幾乎要將他殘破的身軀點燃!
    “師父!”崔鈺的聲音因極度的激動而嘶啞顫抖,他掙紮著,用盡全身力氣想要撐起身體,左手指著那株流淌著溫潤清輝的龍柏枝葉,“它能滋養本源,溝通三界,蘊含如此造化生機......那......那師妹!師妹她......她魂飛魄散,形神俱滅......但她的真靈碎片......是否......是否可能被這太古神木的生機吸引滋養......甚至......複生?!”
    最後兩個字,他幾乎是吼出來的,帶著孤注一擲的瘋狂希冀,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後一根稻草。蘇玉娘湮滅前最後回望的眼神,那唇邊努力想要彎起的弧度,那深不見底的眷戀......瞬間撕裂了他剛剛因蘇醒而勉強構築的心防,鮮血淋漓。
    棲雲頂上的風似乎停滯了一瞬。
    青崖道人緩緩轉頭,那僅存的左眼,如同古井寒潭,深深地、沉沉地望進崔鈺燃燒著最後希望與瘋狂的眼底。老人臉上的每一道皺紋都凝固著一種近乎殘酷的悲憫。
    沉默。
    這沉默如同萬載玄冰,沉重地壓在崔鈺心頭,將他眼中剛剛燃起的、名為“複生”的火焰,一寸寸,凍結、壓滅。
    終於,青崖緩緩地,極其沉重地搖了搖頭。那動作緩慢得如同推動一座山嶽,帶著一種天地法則般的冰冷與不可違逆。
    “癡兒......”一聲悠長的歎息,如同自九幽深處傳來,吹散了崔鈺心中最後一點餘燼。“形神俱滅,真靈潰散,歸於天地本源,此乃天道循環,鐵律無情。縱是太古神木全盛之時,其磅礴生機亦隻能滋養現存之靈,延壽續命,撫愈創傷,斷無......逆轉生死,重聚真靈之能。更何況當日龍虎山一戰,你三人是依靠手中的仙寶助力才有了修為的突飛猛進,並沒有經過淬煉。”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冰冷的鑿子,狠狠鑿在崔鈺早已破碎不堪的神魂上。
    “玉娘那孩子......”青崖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深沉的痛惜,“她燃盡一切,破滅歸藏,粉碎星辰籽本源......那是將自身存在從根源上徹底獻祭,燃盡的終極之法。其決絕慘烈,斷無半分餘地。莫說真靈碎片,便是她存在於這天地間的最後一絲印記......也早已被那破滅金光與星辰淚雨,徹底抹去......歸於徹底的‘無’。”
    “此樹生機再盛,溝通之力再玄......又如何能向那絕對的‘虛無’之中......索回一個早已徹底消散的人?”
    噗!
    崔鈺身體猛地一顫,一口滾燙的鮮血再也壓製不住,狂噴而出,濺落在身前冰冷的岩石和幹燥的茅草上,如同點點刺目的紅梅。他剛剛撐起的上半身轟然倒下,重重砸回草鋪,眼前徹底被無邊的黑暗與絕望吞噬。最後一點支撐著他的心氣,隨著“無”字的落下,徹底崩斷了。
    那曾經在破廟中遞來的一碗糙米粥的溫度,那守心坪上並肩看朝陽的側影,那龍虎山烈焰紅裙決絕衝向毀滅的背影......所有的一切,都化作了比這棲雲頂萬載寒風更加刺骨的虛無。
    “嗬......嗬嗬......”低沉沙啞、如同砂紙摩擦的笑聲,從崔鈺喉嚨裏斷斷續續地擠出,混合著血沫,充滿了令人心寒的自嘲與絕望。他蜷縮起身體,如同受傷瀕死的野獸,將臉深深埋進沾染了自己鮮血的冰冷茅草裏,肩膀無聲地劇烈聳動。滾燙的液體終於衝破眼眶的堤壩,混著血汙,洇濕了枯草。
    青崖道人靜靜地看著,霜雪覆蓋的眉頭緊鎖,獨眼中翻湧著複雜難言的情緒。他沒有出言安慰。大道無情,有些絕望,隻能由人自己一寸寸地嚼碎了,咽下去。他枯坐守心坪百載,見過太多生死別離,道心早已如腳下凍土般堅硬。然而此刻看著崔鈺,那沉寂的心湖,依舊被投入了一顆沉重的石子。
    良久,當崔鈺那壓抑絕望的嗚咽漸漸變成死寂般的沉默時,師父青崖道人的聲音才再次響起,如同在無邊黑暗中,極其遙遠地,點亮了一盞微弱飄搖的燈。
    “永生龍柏......確無逆轉生死之能。然......”
    這微弱的轉折,如同一根細針,刺破了崔鈺沉淪的絕望死水。
    他埋在草中的臉,極其緩慢地抬起。沾滿血汙和淚痕的臉上,那雙曾經燃燒著毀滅之火的眼睛,此刻隻剩下死灰般的空洞,卻又在死灰深處,掙紮著燃起一絲微弱到極致,近乎本能的光。
    青崖道人的目光,沒有看他,而是投向了遙遠的西南方。那是比龍虎山更加遙遠,更加神秘,早已在歲月長河中化為傳說的方向。
    “然太古三母樹,並非隻有永生龍柏一株。”老人的聲音帶著一種追憶古老秘辛的悠遠,“還有一株,名曰‘長生甘棠’。”
    長生甘棠!
    崔鈺死寂的心髒,猛地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