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老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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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幌子下,便是老趙的茶館。
    一間比周圍土坯房稍大些、同樣破敗的屋子。門板歪斜,窗欞上糊的紙早已破敗不堪,在風中獵獵作響。
    崔鈺推門而入。
    一股混雜著劣質煙草、汗酸、塵土,以及煮沸的茶湯和某種廉價油脂的渾濁氣味撲麵而來,濃烈得幾乎令人窒息。
    光線昏暗,隻有幾盞昏暗的油燈在汙濁的空氣中搖曳,勉強照亮幾張油膩膩的方桌和條凳。
    茶館裏稀稀拉拉坐著七八個人,大多是風塵仆仆、麵色黝黑的商販和腳夫,裹著厚厚的頭巾和破舊的羊皮襖,沉默地喝著粗陶碗裏的茶湯,臉上刻滿了長途跋涉的疲憊和對這苦寒之地的麻木。
    角落裏,一個瞎眼的老者抱著把破舊的胡琴,咿咿呀呀地拉著不成調的曲子,嘶啞的嗓音含混地哼著涼州古老的秦腔片段,更添幾分淒涼。
    “客官,裏麵請!喝碗熱茶解解乏?”一個有些耳熟,卻明顯蒼老沙啞了許多的聲音響起。
    崔鈺循聲望去。
    櫃台後,一個身影正佝僂著腰,費力地用一塊髒得看不出顏色的抹布擦拭著同樣油膩的櫃台。
    那人抬起頭,一張被風沙和歲月刻滿深痕的臉上,一道斜貫左頰的刀疤依舊顯眼,隻是當年的凶悍豪氣,早已被生活磨礪得隻剩下滿臉的倦怠和一種近乎麻木的認命。
    正是老趙。
    他身上的粗布褂子沾滿油汙,眼神渾濁,動作遲緩,與崔鈺記憶中那個在山下野店裏拍著桌子大笑、大碗喝酒的刀疤臉漢子,已判若兩人。
    老趙的目光在崔鈺臉上停頓了一瞬。
    崔鈺扯下了遮麵的頭巾,露出了那張同樣被風沙打磨,卻輪廓越發沉毅冷硬的臉。老趙渾濁的眼睛裏先是掠過一絲茫然,隨即,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死水,猛地蕩開了一圈微弱的漣漪。他張了張嘴,臉上的刀疤似乎都抽動了一下,最終,所有的驚愕和難以置信都化作一聲帶著濃濃疲憊的沙啞歎息:
    “哎喲喂......真是......稀客啊!”老趙放下抹布,雙手在油膩的圍裙上蹭了蹭,臉上努力擠出幾分屬於過往,卻早已變味的熟稔笑容,“快坐快坐!這鬼風沙天,能見著個故人,真是......他娘的比見著水還難!”他一邊招呼著,一邊從櫃台後繞出來,動作帶著上了年紀的遲緩,“幾年了?得有......六七年了吧?快坐!”
    他引著崔鈺在一張相對幹淨些的角落桌子坐下。很快,一碗渾濁發黑,漂浮著幾片粗梗老葉的茶湯被端了上來,碗沿還有一道細小的豁口。茶湯上,不可避免地沉澱著一層細微的沙塵。
    “湊合喝點,這鳥地方,就這玩意兒能下肚。”老趙搓著手,在崔鈺對麵坐下,眼神複雜地打量著崔鈺,“你......你咋跑這鬼見愁的地方來了?還......還活著呢?”話問出口,似乎覺得不妥,又尷尬地咧了咧嘴,露出被劣質煙草熏得發黃的牙齒。
    崔鈺端起粗陶碗,吹開漂浮的茶葉梗,啜飲了一口。茶湯苦澀,帶著濃重的土腥和煙熏味,滑過喉嚨,卻帶來一絲真切的暖意。
    他沒有回答老趙的問題,隻是放下碗,目光平靜地看著對方臉上那道依舊猙獰的疤:“你倒是在這‘火穴口’紮下了。”
    “紮下了?”老趙嗤笑一聲,聲音幹澀得像砂紙摩擦,他環顧著這間破敗昏暗、充斥著各種難聞氣味的茶館,笑容裏滿是苦澀和認命,“不過是在這鬼地方熬日子罷了!刀口舔血的日子,早他娘的過夠了!本以為跑到這涼州西邊,天高皇帝遠,能喘口氣,圖個清淨......”
    他端起自己麵前那碗茶,咕咚灌了一大口,抹了抹嘴,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種看透世情的麻木,“嘿,哪知道這世道,爛得更快了!龍虎山那位趙神仙......手伸得比想的還長!這涼州,看著荒,底下......也不安生啊!”
    他話裏有話,卻沒有深說,隻是重重地歎了口氣,仿佛要將這涼州的風沙和心頭的憋悶一同歎出去。渾濁的目光投向茶館那扇破敗的門板,仿佛能穿透它,看到外麵那片被暮色籠罩,無垠而殘酷的赭紅戈壁。
    崔鈺順著他的目光望去。門外,昏黃的沙塵在暮色中打著旋兒。一個衣衫襤褸,瘦骨嶙峋的少年正蹲在茶館對麵的土牆根下,手裏拿著一塊粗糙的石頭,一下,又一下,極其專注地磨著一把生了厚厚紅鏽的柴刀。磨刀石與鏽鐵摩擦的聲音,沙啞而單調,在戈壁的風聲裏,微弱卻固執地響著。
    少年磨得極為認真,仿佛那是他生命中唯一重要的事。刀刃在粗糙石頭的打磨下,艱難地顯露出一點點黯淡的金屬光澤,卻又迅速被風帶來的沙塵覆蓋。
    崔鈺的目光在那磨刀的少年身上停留了片刻,瞳孔深處,仿佛有什麽東西極其細微地波動了一下,又迅速歸於深潭般的平靜。他收回視線,端起那碗渾濁的茶湯,又喝了一口。苦澀的滋味在口中彌漫開來,與心口燭龍真靈傳遞的微弱溫熱交織在一起。
    老趙渾濁的目光隨著崔鈺的視線,也落到了門外牆根下那個磨刀的瘦小身影上。他臉上的刀疤似乎更深了些,牽扯出一抹複雜的、混雜著無奈與悲憫的神情。
    “那小子,叫鐵生。”老趙的聲音壓得更低了,帶著戈壁風沙磨礪後的粗糲感,“爹娘都讓沙賊給禍害了,就在離火穴口不到三十裏的沙窩子裏。他命大,被埋在死人堆裏,自個兒爬出來的,抱著這把從死人手裏摳出來的破柴刀,一路走到這火穴口,就剩一口氣了。”
    崔鈺沉默地聽著,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粗陶碗上那道冰涼的豁口。碗裏渾濁的茶湯映著油燈昏黃搖曳的光,也映不出他深潭般眸子裏此刻的情緒。
    “那年他多大?頂天了十歲吧?”老趙歎了口氣,端起自己那碗更渾濁的茶湯,狠狠灌了一口,仿佛要用那苦澀壓下喉頭的滯澀,“來了就不走了,就在鎮子邊上挖了個地窩子。沒吃的就去撿駱駝糞賣給燒火的,要麽就幫人幹點不要命的力氣活換口餿餅子。白天黑夜,隻要有點空閑,就抱著他那把破刀磨啊磨......磨了快三年了。”
    磨刀的聲音沙沙地傳來,單調,固執,像這戈壁上永不停歇的風,刮在人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