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涼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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棲雲頂的混沌光暈在身後收縮成模糊的一點,隨即徹底隱沒於永不停歇的罡風與雪幕之中。崔鈺站在寒燼山脈的北麓邊緣,最後一次回望。
身後,是浸透了師父枯守,燭龍涅槃,自身六年掙紮的守心坪。身前,是莽莽蒼蒼,如同太古巨龍橫臥的寒燼山脈。
這條山脈,像一道被天地巨斧劈開的傷痕,將整個北俱蘆洲粗暴地割裂成截然不同的兩半。
它是屏障,亦是天塹。
寒風從北境寒疆深處卷來,裹挾著永凍冰原的酷烈氣息,狠狠撞在寒燼山脈高聳入雲的脊背上。
山脈北坡,積雪終年不化,如同披掛著一身厚重的銀鱗,反射著天光,刺目而森冷。這北坡,被世代居住於此的人們敬畏地稱為“霜鱗峽”。
風過處,卷起雪沫,在陡峭的山壁間呼嘯盤旋,發出如同巨龍低吟的嗚咽,又似億萬冰晶相互刮擦的刺耳碎響。視野所及,唯有永恒的、令人窒息的銀白與深灰的岩石,不見半分活物的痕跡,死寂得如同世界的盡頭。
然而,僅僅是一山之隔,越過那道名為“兩界樽”,直刺蒼穹的孤絕主峰,便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天地。
崔鈺並未選擇翻越那傳說中罡風如刀,連化神修士都需謹慎對待的“兩界樽”絕頂。他沿著山脈北麓的走勢,沉默地向西跋涉。
腳下的凍土堅硬如鐵,每一步都踏碎薄冰,發出嘎吱的脆響。刺骨的寒意無孔不入,試圖鑽透他那身被碎骨淵罡風千錘百煉過的筋骨。他體內那沉凝如淵的元嬰真元緩緩流轉,在經脈中化作一股暖流,抵禦著外界的酷寒。心口處,那團小小的燭龍真靈傳遞出的溫熱,如同寒夜中不滅的星火,微弱卻恒定。
向西,地勢在不知不覺中悄然變化。
刺骨的北風似乎因身後高聳的山體阻擋而削弱。空氣中的凜冽悄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奇異的幹燥。腳下不再是純粹的凍土冰層,開始夾雜進粗糙的沙礫。越往西行,沙礫越多,冰層越薄,直至徹底消失。風的味道也變了,不再帶著冰雪的清冽,而是裹挾著一種被烈日長久炙烤之後,塵土與岩石所特有的燥熱氣息。
當崔鈺終於繞過寒燼山脈最為雄渾險峻的西段,踏足那片被當地人稱作“灼骨關”的區域時,眼前的景象瞬間顛覆了所有來自北境的記憶。
仿佛有一道無形的界限橫亙眼前。
界限以北,是霜鱗峽永恒的銀裝素裹,寒風呼嘯。界限以南,天地驟然開闊,卻又以一種無比蠻荒,無比酷烈的姿態撲麵而來!
目之所及,是鋪天蓋地的黃與赭紅。
大地如同被一隻巨手生生撕裂,剝去了所有溫情的植被與水分,袒露出最原始、最粗糲的筋骨。無垠的戈壁灘一直延伸到視野與天際模糊的交界處,遼闊得令人心生渺小與惶恐。
巨大的岩石,曆經千萬年風沙的啃噬,被雕琢成奇形怪狀,如同沉默匍匐的洪荒巨獸,散落在赭紅色的沙海之中。它們或如怒指蒼穹的斷戟,或如傾頹的古老城闕,在正午熾烈到發白的陽光照射下,投下濃重而短暫的漆黑陰影,更添幾分蒼涼死寂。
這裏的風,是幹燥而滾燙的。它不再是霜鱗峽那種切割皮肉的冰刀,而是化作了無形的火舌,舔舐著裸露在外的每一寸肌膚。它卷起帶著棱角的細密沙礫,抽打在崔鈺的綁腿上,發出噗噗的輕響。風過處,在赭紅色的沙地上拖曳出無數道瞬息萬變的、如同水波般的流痕。
天空是極高極遠的湛藍,藍得沒有一絲雜質,也藍得近乎殘酷。一輪烈日高懸其上,肆無忌憚地傾瀉著灼熱的光線,將空氣都炙烤得微微扭曲。幾縷稀薄得如同隨手丟棄的破棉絮般的雲,孤零零地漂浮著,非但不能帶來絲毫蔭蔽,反而更襯出這天地的空曠與無情。
這裏便是涼州。
北俱蘆洲(九州大陸)九州之一,被寒燼山脈死死擋在北境酷寒之外,一片由火熱黃沙與堅硬戈壁統治的國度。寒燼山脈像一道冷酷的閘門,將來自北海的最後一絲水汽徹底截斷,隻留下這永恒的焦渴與暴曬。
崔鈺扯了扯頭上遮陽擋沙的粗布頭巾,隻露出那雙依舊是青金雙色,卻又沉靜如深潭的眼睛。奇怪的是,蘇醒之後的他,這對異色雙瞳竟然會不自覺地左右互換顏色。他解開腰間一個老舊的皮水囊,拔開塞子,仰頭灌下一小口。水帶著皮囊特有的微腥和烈日烘烤後的微溫,滑過幹渴得如同沙礫摩擦的喉嚨,帶來的緩解杯水車薪。他默默係好水囊,目光投向戈壁深處。
繞過灼骨關,便算真正踏入了涼州的地界。
根據模糊的記憶和老趙當年大大咧咧的指點,再往西南方向跋涉約莫兩三日,應該能抵達一個叫做“火穴口”的綠洲小鎮。那是這片死亡之海中為數不多的,勉強可供旅人喘息的據點。
老趙,那個當年在棲雲觀山下開野店,豪爽得能把劣酒喝出仙釀氣勢的刀疤臉漢子,幾年前托人捎來隻言片語,說是在涼州西陲的火穴口紮下了根,開了個專供行商腳夫歇腳的破落茶館。
崔鈺此行,便是要先去見見這個老朋友一麵。
風沙似乎更大了些,嗚咽著掠過戈壁,卷起一小股一小股的沙塵旋渦。
崔鈺緊了緊背上的行囊——裏麵除了幾塊硬如石頭的幹糧,便是幾錠北境寒疆的特製官銀,上等的銀兩走在哪裏都是通貨。盤纏被粗布層層包裹,沉重依舊,壓在他肩頭,如同背負著過往所有的血火與責任。
他不再停留,邁開腳步,踏入了這片滾燙的、吞噬一切的赭紅沙海。身影很快被翻騰的熱浪和飛舞的沙塵模糊,變成天地間一個微小而執拗移動的黑點。
第三日黃昏,當崔鈺翻過一道被夕陽染成血紅色的漫長沙梁時,視野盡頭終於出現了一抹異色。
在赭紅與鐵灰主宰的戈壁灘上,一小片極其暗淡,極其脆弱的綠意,如同被遺忘在沙海中的一滴殘淚,頑強地鑲嵌在一處低窪地帶。
幾株高大的,枝葉稀疏的胡楊樹,伸展著虯曲怪異的枝幹,在暮色中勾勒出倔強的剪影。樹影之下,依稀可見一些低矮土坯房的輪廓,歪歪斜斜,仿佛隨時會被下一場大風沙抹去。
空氣中,除了無處不在的沙塵味,隱隱飄來一絲絲煙火的氣息,還有......極其微弱的水汽。這對於幹渴的旅人而言,無異於荒漠中的天籟。
火穴口。
這名字取得直白而殘酷——地處涼州西陲,背靠寒燼山脈延伸至此的餘脈,地下深處據說有灼熱的地脈火穴,勉強滋養出這一小片綠洲,如同大地被灼燒後殘留的一個微小氣孔。
崔鈺加快了些腳步。
隨著距離拉近,綠洲的輪廓逐漸清晰。
所謂的鎮子,不過是沿著一條幾乎幹涸,隻餘下渾濁泥漿的淺溝,雜亂搭建起的幾十間土坯房舍。牆壁大多被風沙剝蝕得坑窪不平,呈現出與戈壁同化的土黃色。房頂鋪著幹草和稀疏的蘆葦,同樣覆蓋著厚厚的沙塵。幾頭瘦骨嶙峋的駱駝被拴在枯樹下,無精打采地反芻著。整個鎮子籠罩在一種被風沙長久打磨後的疲憊和麻木之中。
鎮子入口處,一杆褪色發白的布幌子斜斜挑出。布幌子上,用濃墨歪歪扭扭地寫著兩個鬥大的字:“老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