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巳·新春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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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風冷天寒,江南江北一片銀裝素裹。
六駿馬車的車輪粼粼碾過路上積雪,在一座重簷垂瓦的門坊前停下。門頭雕花石匾額上題著二字——況園。
提前來打點園中事務的使官就站在門口,見太子車馬停下,趕忙迎到馬車前,剛剛站定,便見著一道身影下了馬車。
銀紅錦緞上繡滿丹鶴,精致華貴,湛然出塵,在雪中顯得格外醒目。
使官略抬眼簾,看向貴客。
天地飛白,寒風簌簌,來人麵容俊美,淡色眼眸如冰般冷冽,黑色長發未束冠簪,隨意披散,清冷中透著慵懶隨性。
隻與那淡色眼眸對視一瞬,使官便馬上低垂頭顱,恭敬施禮:“馮憑參見殿下。”
烏銜秋微頷首,抬眸看著那匾額。
況園是江北最好的園林,占地百餘頃。建園之初,園林大家承命敕造“集天地靈秀,匯山水精華”之景,其亭台樓閣,或高聳入雲,或臨水而建,或隱於山林,或立於花間,各具特色,相得益彰。園中一草一木,一石一水,皆經精心布置,無不彰顯主人之雅趣與匠心。
隻仃足片刻,有細雪落在眉睫。
身後傳來侍女追及的步履,油紙傘遮到他頭頂。
“殿下,天冷,還請披上暖裘。”
他接過侍女遞來的鶴氅,披在肩頭。從敞開的園門望進去,隻見一剪青徑,想是才掃淨積雪不久,新落的雪粒點點,不及將青石板覆蓋。
他舉步入園中,冬日長風凜凜掠起大氅,掀得衣角獵獵作響。
園內重簷飛角皆覆著厚雪,冰棱垂掛如銀簾,枯枝裹素若玉雕。曲徑回廊蜿蜒深深,還未來得及打掃,隻得湮於皚皚。徑旁有一池塘,池麵凝冰,有紋路似碎鏡裂瓷,薄綃朦朧,隱約可見池底錦鯉曳尾,揉碎一池清影。
六角亭畔垂老鬆,虯枝擎雪托素蓮。湖石嶙峋處,雪色稍薄,露出幾痕蒼苔舊綠。
步入回廊,更進深深庭院,竹叢壓作翡翠屏風,時有碎玉簌簌而墜,竹下又置一湖,水麵凝冰似鏡,倒映著天穹灰白。
烏銜秋緩步前行,身後跟著兩名侍女,步履輕盈,不敢發出半點聲響。不遠處,守著幾名身著雪白錦衣的雪衣衛,目光警惕地掃視四周,確保太子的安全。
將太子引至一處暖閣,馮憑功成身退,低聲向烏銜秋告辭離去。
侍女推開暖閣門扉,閣中爐火正旺,暖意撲麵而來。室內陳設雅致,堂上一雙梅瓶斜插崎枝,數朵寒梅熏著暖氣,綻開冷香。
烏銜秋解下鶴氅,侍女即刻伸手接過。
“煮茶。”他淡淡吩咐,聲音低沉而清冷,不帶一絲情緒。
茶具早已經在閣中備好。侍女們聞言立刻行動起來,一人取來上等的茶葉,另一人則小心翼翼地燒水。烏銜秋坐在窗邊案前,目光穿過窗欞,正見外頭梅林一景。
風還未休,吹得飛雪紛揚。
老梅斜倚白牆,黛瓦堆落星霜。紅萼半破雪殼,瓊片裹冷暗香。
水沸了,侍女將熱水緩緩倒入茶壺,茶香漸漸彌漫開來。烏銜秋微微抬手,示意她們退下。侍女們恭敬地行禮,悄然退出暖閣,留下他一人獨處。
烏銜秋目光凝著窗外,須臾回轉,提起茶壺,將茶水緩緩倒入杯中。
鬆蘿雪芽,江南的內貢名品,隻取雪後一芽,未及新綠,泡開隻如雪片,茶湯清澈,香氣四溢,他輕輕抿了一口,滋味清苦回蕩。
他放下茶杯,目光再度望向窗外。雪依舊在下,園中的景致在雪中顯得朦朧而遙遠。
烏銜秋的神情依舊淡漠,仿佛這世間的一切都無法觸動他的心弦。
倏而,寒風撲窗,掃落一陣刺骨的冷,他扶著發鬢,手指微蜷。
溺雪症在這個寒冬愈發嚴重,內力全失時,連抵禦寒冷都顯得力不從心。
他低頭凝視自己的手,指尖有些微顫,但他並未表現出任何不適,隻是輕輕捧住薄瓷茶杯,任由熱意透過杯壁,灼燙指腹肌膚。
他知道,此刻自己並非孤身一人。侍女就守在側間,整個園林中,更是布滿雪衣衛,拱衛著他的安全。
然而,獨坐在此,看著窗外飛雪,天地忽陷奇靜,萬籟俱寂之中,他不由憶起另一片雪景。
隻是沒有那座湖心亭,就連爐香都顯得孤清冷冽。
茶煙嫋嫋漫過窗欞,他垂眸沉默片刻,飲盡杯中清茶,喉間滾燙與指尖寒涼在髒腑間廝殺,麵上卻仍是一派漠然。
也許這種時刻,茶色確實不如酒色。
爐中火炭爆出剝聲,打散沉思。烏銜秋放鬆身軀,倚靠著桌案,撐著額頭,他靜靜地坐著,任由爐火暖意滲透身體,淡眸輕闔,掩住眸底的波動。
雪依舊紛飛,將景物覆蓋了一層又一層,密密的裹著,若無一個豔陽晴日,化不去這天地間的漫漫蒼茫。
有腳步聲落在廊下,門扉被輕叩三聲——是禁庭密報送達。
烏銜秋睜眼,窗外天色已暗。他怔忪著,忽而啞然。
竟然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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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端正坐姿,重新燙了茶杯,開口道:“進。”
暖閣門被推開,襲進一簾冰風,馮憑去而複返,已換了一身雪衣。
“殿下,是雲中來信。”
雪衣衛副指揮使,沈崇雲,字雲中。
烏銜秋示意馮憑將密信放在案桌上,又將茶杯推至他麵前。
馮憑受寵若驚,捧著茶杯暖手,抬眼時,見太子取出密信,展開細閱。
片刻,投入爐中。
爐炭焚出焰火,一瞬而燼。
“走吧。”
馮憑應是,見太子已步出閣外,忙探身取過架上鶴氅,緊追幾步,為他披上。
烏銜秋腳步未停,踏過滿地碎瓊亂玉,踩雪聲入耳,淡色瞳孔映著滿園素白,腦海忽而躍出一道活潑身影。
“久未至江北,天原也這般冷。”
乍聽得太子沉冷聲線,馮憑一愣,忙搭話道:“隔了一道淩華江,江南江北也不同。風更冷些,不過最冷也就這幾日。等過幾天,天氣晴好,雪化了,便逐漸暖和起來了。”
烏銜秋聽了,眸光微動,如冰湖初解凍後倒映的星子。
他挑起唇角,“孤從未如此期盼著,見到太陽。”
馮憑不解其意,隨口應和:“殿下福緣深厚,定會等到的。”
說完他就恨不得給自己一巴掌,這話說的,像是太子殿下命不久矣一樣。
他心中惶惶,卻聽前頭傳來輕笑。
“已經等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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