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找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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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裹著沙礫擦過狼神的翼骨時,發出細碎的嗡鳴。
    祂懸浮在大漠上空,金瞳裏映著連綿的沙丘,像被烈日烤熔的金箔,一直鋪到天與地銜接的地方。
    昨日從那座傾頹的古城離開時,祂身後的裂縫還在噴吐岩漿,此刻想來,那些暗紅的光大概早已被黃沙掩埋——就像祂記憶裏某些模糊的片段,明明灼熱得灼心,卻偏偏抓不住具體的形狀。
    祂俯衝下去,利爪掠過沙丘頂端,帶起一串旋轉的沙粒。
    沙粒落在祂的翼膜上,簌簌滑落,留下轉瞬即逝的痕跡。這裏的風有股熟悉的幹燥氣息,刮在鱗片上時,讓祂本能地想蜷縮起身體。是在這裏生活過嗎?
    祂低頭看向爪下的沙,沙粒在掌心滾動,忽然聚成一個模糊的輪廓,像某種四足生物的側影,卻在祂凝神去看的瞬間散了,重新變回無序的沙礫。
    “……”
    狼神喉間溢出一聲低吟,聲波震得周圍的沙丘微微震顫。
    祂不記得自己的聲音該是什麽模樣,是像古城祭壇崩塌時的轟鳴,還是像此刻掠過耳畔的風聲?
    記憶像是被風沙磨蝕的岩畫,隻剩下斑駁的刻痕,連輪廓都日漸模糊。祂隻知道自己在尋找,至於找什麽,要去哪裏,全憑身體裏某種隱秘的牽引——像是有根無形的線,一端係在祂的心髒上,另一端則消失在世界的某個角落。
    祂展開雙翼,金色的流光在翼骨間流淌,托著祂往東方飛去。大漠的邊緣漸漸出現綠色,先是零星的草葉,接著是成片的灌木,最後化作連綿的森林。
    四季常青的參天古木樹冠遮天蔽日,陽光隻能透過縫隙灑下細碎的光斑,落在積著腐葉的地麵上。空氣裏彌漫著潮濕的泥土味,還有某種帶著甜香的花的氣息,讓祂緊繃的翼膜微微舒展。
    祂停在一棵需要十餘人合抱的古樹頂端,樹皮粗糙的紋理蹭過祂的爪尖,帶來微涼的觸感。
    樹洞裏傳來幼鳥的啾鳴,細碎而溫暖,讓祂想起記憶裏某個同樣溫暖的片段——似乎也曾有什麽聲音,像這樣在祂耳邊反複回響,軟得像林間的霧氣。
    祂低頭看向樹洞,幾隻羽翼未豐的雛鳥正張著嘴,等待親鳥歸來。那畫麵刺得祂眼眶發澀,金瞳裏第一次映出茫然之外的情緒,像是失落,又像是懷念。
    祂扇動翅膀,驚起林間無數飛鳥。那些鳥兒撲棱棱地掠過祂的羽翼,留下細碎的羽毛,飄落在下方的溪流裏。溪水流淌的聲音很輕,像某種低語,祂跟著溪流往上遊飛去,直到看見一片澄澈的湖泊。湖麵如鏡,映出祂此刻的模樣:覆蓋著暗金色鱗片的軀體,展開時遮天蔽日的雙翼,還有那雙深不見底的金瞳。
    可祂看著鏡中的自己,卻覺得陌生——這真的是祂嗎?為什麽軀體裏總像空了一塊,風一吹就發出空洞的回響?
    祂潛入湖底,冰涼的水流衝刷著祂的鱗片,帶走大漠殘留的沙粒。湖底的淤泥裏埋著許多貝殼,有的早已空了,有的還藏著蜷縮的蚌。
    祂用爪尖勾起一枚完整的貝殼,貝殼內壁泛著珍珠般的虹彩,讓祂想起某個同樣閃爍著虹彩的場景:或許是在某個夜晚,有什麽人曾將類似的東西放在祂的掌心,指尖的溫度透過貝殼傳來,暖得讓祂想將整個世界都攏入翼下。
    那念頭剛浮現,貝殼突然在祂掌心碎裂,化作細小的粉末融入湖水。祂猛地收緊爪子,卻隻撈到一把冰涼的水。湖麵蕩開層層漣漪,將祂的倒影攪得支離破碎,像極了那些剛要成型就消散的記憶。
    離開森林後,祂一路向北,直到聽見海浪拍擊礁石的巨響。
    藍色的海洋鋪展在祂眼前,比大漠更遼闊,比湖泊更深邃,浪濤卷起的白色泡沫像碎裂的雲。
    祂貼著海麵飛行,海水濺在翼膜上,帶著鹹澀的氣息。遠處的海麵上有座孤島,島上矗立著倒塌的石柱,柱身上刻著與古城祭壇相似的紋路。
    祂落在最大的一根石柱頂端,石柱上的紋路被海風侵蝕得模糊不清,但祂拂過那些刻痕時,身體卻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這裏的風帶著鹹味,吹在臉上時,像是有什麽溫熱的液體順著臉頰滑落——祂伸出爪尖去接,卻隻接到濕漉漉的海風。是眼淚嗎?祂不記得自己會流淚,可為什麽心髒的位置會傳來尖銳的疼痛,像被某種無形的東西反複穿刺?
    祂低頭看向海麵,海浪正拍打著島礁,卷起白色的浪花。浪花退去時,礁石上露出一片細碎的白色,像是某種骨骼的碎片。
    祂俯衝下去,用爪尖將那些碎片攏到一起,碎片很小,邊緣卻很光滑,像是被海水打磨了千百年。祂將碎片湊到眼前,金瞳裏映出碎片的紋路,忽然想起記憶裏某個溫暖的懷抱,懷抱的主人身上,也有類似的紋路,在月光下泛著柔和的光。
    “……”
    祂想喚出那個名字,喉嚨卻像被什麽堵住,隻能發出破碎的氣音。名字就在舌尖,卻怎麽也吐不出來,像被風沙埋住的種子,發不出芽,也結不了果。祂將那些骨骼碎片攏在胸前,雙翼緊緊包裹住身體,像在守護什麽稀世珍寶。
    海浪拍擊礁石的聲音在耳邊反複回響,像一首永不停歇的挽歌。
    祂繼續向北,飛過冰封的河流,飛過覆蓋著積雪的平原,最終抵達一片無垠的雪原。
    這裏的雪下了很久,厚得能沒過山巒,天地間隻剩下純粹的白,連風聲都帶著冰晶的脆響。祂落在一座雪山的峰頂,腳下的冰層發出細微的碎裂聲,像是不堪重負。
    遠處的雪地裏有一串腳印,很大,像是某種大型走獸留下的,腳印旁還有一串較小的、帶著爪尖痕跡的腳印,兩者並排向前延伸,最終消失在風雪裏。祂盯著那些腳印,金瞳微微收縮。
    這樣的場景似乎在哪裏見過——或許是在某個同樣飄著雪的夜晚,祂也曾這樣跟著一串腳印往前走,腳印的主人走得很慢,時不時回頭等祂,風雪落在那人的毛發上,像撒了一層碎鑽。
    祂順著腳印往前走,雪沒到祂的膝蓋,每一步都陷得很深。走了大約半個時辰,腳印在一處背風的山坳裏消失了。山坳裏有塊平整的岩石,岩石上沒有積雪,像是經常有人坐在這裏。
    祂落在岩石上,岩石很涼,卻讓祂想起某個同樣冰涼的夜晚,有人將臉頰貼在祂的頸窩,呼吸帶著雪花的寒氣,卻暖得讓祂舍不得鬆開。
    祂低頭看向岩石表麵,上麵刻著一道很淺的劃痕,像是用爪尖劃出來的,形狀很簡單,像一輪彎月。
    看到那道劃痕的瞬間,祂心髒的位置突然傳來劇烈的疼痛,比在海島時更甚,像是有把無形的刀正在剖開祂的胸膛。祂蜷縮起身體,雙翼死死按在胸前,喉嚨裏發出壓抑的嗚咽。
    記憶的碎片突然洶湧而來:
    是雪夜裏溫暖的呼吸,是帶著甜味的漿果,是趴在祂背上時輕輕扯動祂鬃毛的手,是在月光下互相舔舐傷口的溫柔,是祭壇上飛濺的鮮血,是崩塌時絕望的呼喊,是無數個日夜裏反複出現的、模糊的白色身影……
    那些碎片像鋒利的冰棱,狠狠紮進祂的意識裏,讓祂痛得幾乎無法呼吸。祂想抓住那個身影,想看清那張臉,想喚出那個被遺忘的名字,可無論祂怎麽努力,那身影都像隔著一層厚厚的雪霧,隻能看到一片模糊的白,隻能感覺到那份深入骨髓的溫暖與……失去後的劇痛。
    祂抬起頭,對著鉛灰色的天空發出一聲悠長而悲愴的咆哮。咆哮聲震落了山頂的積雪,雪塊順著山坡滾落,發出轟隆隆的巨響,在空曠的雪原上反複回蕩。可那聲音裏沒有憤怒,隻有無盡的茫然與痛苦——祂終於明白自己在尋找什麽了。
    祂在尋找一個人。
    一個曾與祂並肩走在雪原上、曾在海島的礁石上為祂撿拾貝殼、曾在森林的樹洞裏為祂儲存漿果、曾在大漠的星空下與祂互相依偎的人。
    一個祂深愛過、失去了、卻連名字都記不起來的人。
    風雪越來越大,將狼神的身影吞沒在無垠的白色裏。祂依舊漫無目的地飄蕩著,金瞳裏映著山川湖海,映著日月星辰,卻始終找不到那個名字的蹤跡。
    或許祂永遠也找不到了,或許那份記憶早已隨著時光的流逝化作塵埃,可身體裏的牽引還在,心髒的疼痛還在,提醒著祂曾擁有過那樣一份溫暖,溫暖到足以讓祂在千年的孤寂裏,依舊抱著一絲尋找的執念。
    風掠過祂的翼膜,帶著雪粒的冰涼。祂望著遠處被風雪模糊的地平線,忽然覺得,或許祂尋找的從來不是記憶,也不是痕跡,而是那個能讓祂的心不再空洞的名字。
    隻是那個名字,早已消散在時光裏,像從未存在過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