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家工人抬走最後一件家具時，夕陽正好透過落地窗照進來，將空蕩蕩的客廳分割成明暗交織的幾何圖形。葉徽靠在那口樟木箱旁，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箱角磨損的銅包邊。箱子裏傳來藥材相互碰撞的細微聲響，像是某種隱秘的告別。
    金絲猴蹲在窗台上，夕陽給它鍍上一層金邊。它看著葉徽打開箱蓋，露出裏麵分門別類碼放的藥材。每一味藥都單獨用桑皮紙包好，上麵用工整的小楷寫著名稱與產地。最上層是常見的當歸、黃芪，越往下越珍貴，直到最底層那個用紅綢包裹的紫銅香爐。
    "真要這麽做？"猴子的尾巴不安地掃過窗玻璃，發出輕微的刮擦聲，"忘掉所有痛苦的同時，快樂的記憶也會消失。"它的眼睛在暗處閃著琥珀色的光，"比如《南方雨巷》首映禮那天..."
    葉徽的手停頓了一下。他當然記得那天——細雨蒙蒙的傍晚，影院門口擠滿了舉著油紙傘的觀眾。當片尾字幕滾動時，掌聲如潮水般湧來。而在最角落的位置，有個係著紅繩的姑娘安靜地站著，眼裏含著淚光。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見到她。
    "記得又怎樣？"葉徽解開紅綢，露出香爐上"葉氏"二字的銘文。爐身冰涼，觸到的瞬間卻讓他指尖微微發麻，像是被什麽刺了一下。"這些記憶就像傷口裏的碎玻璃，不取出來，永遠好不了。"
    他從箱中取出各色藥材，在實木地板上排開。當歸切片呈現出不規則的雲紋，沉香木散發著歲月沉澱的醇香，薄荷葉即使已經風幹仍保持著鮮活的翠綠。每一味藥都被他放在石臼中細細研磨，動作熟練得仿佛做過千百次。
    金絲猴跳下來，蹲在藥材旁邊嗅了嗅："少了一味引子。"它抬起前爪指了指葉徽的心口，"鳳凰木的灰燼必須混著心血，才能真正起效。"
    窗外的天色漸暗，遠處傳來歸鳥的啼鳴。葉徽取出一個小瓷瓶，裏麵裝著從杜大夫藥爐中搶救出來的最後一點鳳凰木灰燼。灰白色的粉末倒在掌心時，竟然微微發熱，像是還有生命在其中燃燒。
    當所有藥材準備就緒，葉徽盤腿坐在地上，將香爐置於麵前。紫銅爐身上那些看似裝飾的花紋，其實是極其精細的經絡圖，每條線都對應著人體的某個穴位。他按照特定的順序將藥粉投入爐中，每一次添加都伴隨著低聲的吟誦——那是葉家代代相傳的藥訣，音調古怪得像某種古老的方言。
    當歸入爐時，苦澀的藥香立刻彌漫開來。沉香加入後，整個房間的空氣都為之一沉，像是突然增加了重量。當薄荷葉的粉末落下時，香爐突然發出"嗡"的一聲輕響，爐身上的經絡圖亮起微弱的金光。
    金絲猴的毛發全部豎起："它在認主！"
    葉徽沒有停下，他將鳳凰木的灰燼與自己的血混合，滴入香爐中央。血珠接觸爐底的瞬間，香爐迸發出耀眼的金光，煙霧凝成一隻鳳凰的形狀，在房間裏盤旋一周。鳳凰的尾羽掃過牆壁，留下淡淡的光痕，它的眼睛是兩團跳動的火焰，直直盯著葉徽。
    然後，它猛地俯衝下來，鑽入葉徽的眉心！
    劇痛如潮水般襲來，葉徽跪倒在地，雙手死死抓住地毯。腦海中無數記憶開始破碎重組，像是一本被快速翻動的相冊——
    雲姐生日宴上那杯泛著金光的毒酒；芳姐油紙傘尖滴落的血珠；鎖龍井中銅人滲血的穴位；首長書房裏那碟藏著水銀的金絲蜜棗...每一個畫麵都清晰如昨，又迅速褪色成灰白的剪影，最後化為粉末消散在意識的深淵裏。
    最痛的是《南方雨巷》相關的記憶。首映禮上如雷的掌聲，媒體閃光燈下的采訪，還有...那個站在角落的姑娘。她穿著淡青色的旗袍，手腕上係著一條褪色的紅繩，在人群中最安靜，卻最讓他移不開視線。當這段記憶開始模糊時，葉徽不自覺地伸出手，像是要抓住什麽，卻隻握住了一縷飄散的煙霧。
    "阿清..."這個名字不知怎麽從他唇間溜出，輕得如同歎息。
    金絲猴猛地抬頭，眼中閃過一絲震驚。它看著葉徽痛苦地蜷縮在地上，記憶被一點點抽離的過程像是無形的刀在淩遲。香爐中的火光漸漸暗淡，最後化為一縷青煙消散在空氣中。
    當葉徽再次睜開眼時，窗外的雨已經停了。月光透過紗簾照進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他茫然地環顧四周，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坐在地上，更不明白為何臉上濕漉漉的，像是剛哭過。
    樟木箱敞開著，裏麵的藥材少了大半。紫銅香爐安靜地立在中央，爐身上"葉氏"二字的銘文黯淡無光。葉徽皺眉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裏空落落的，像是被人挖走了一塊，卻又說不清到底丟了什麽。
    金絲猴跳到他肩上，尾巴輕輕掃過他的後頸："走吧，該開始新生活了。"它的聲音前所未有的溫柔，眼神卻複雜難明。
    葉徽點點頭，機械地收拾著散落的藥材。他的動作精準依舊，卻少了那種行雲流水般的從容，像是有什麽重要的東西被生生抽離了。當他的手指碰到那個裝鳳凰木灰燼的小瓷瓶時，突然頓住——瓶底殘留的一絲灰燼組成了一個模糊的字跡：
    "清"。
    但這個細節很快被他忽略過去。葉徽合上箱蓋，鎖扣"哢嗒"一聲扣緊，像是給某個章節畫上了句號。
    金絲猴看著窗外漸亮的天空，沒有告訴葉徽，在記憶被抹去的最後一刻，他喊出的那個名字意味著什麽。有些秘密，或許就該永遠埋藏在遺忘的廢墟之下。
    晨光中，一人一猴的影子被拉得很長。新的生活即將開始，隻是這"新"裏，摻雜了太多刻意為之的空白。而那些被藥香帶走的記憶，真的能換來自由嗎？
    答案或許就藏在葉徽空空蕩蕩的胸腔裏，那裏本該有一顆鮮活跳動的心髒，此刻卻像缺了角的拚圖，再也拚不出完整的圖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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