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178章 普通人的善心·反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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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勢甚急,不過片刻,陳稚魚的裙擺已被濕泥濺地斑駁,步履間更覺滯重。
    冰冷的雨絲斜斜打在鬢發間,濡得那片青絲微濕,陳稚魚眼底的寒意卻比這秋雨更甚,冷得幾乎能沁入骨髓。
    才過月洞門,身側的夏蓮忽低聲道:“少夫人,今日雨勢這般大,您金枝玉葉之軀,原不必為些許小事冒此風雨,不如先回院中避避,等陸夫人她們回府,或是雨勢小些,再去不遲……”
    陳稚魚眯起眼,側首看她,那雙眼眸清亮,分明映出夏蓮眼底一閃而過的掙紮——想來這話出口,她已是鼓足了勇氣。
    “你既來請我,此刻反倒勸我回去?”
    夏蓮緊咬下唇,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她何嚐不知這話逾矩,隻是良心終究難安。
    陳稚魚唇邊漾開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方才你說,秋月三年前曾得罪少爺,犯下重罪,此事我若不弄個明白,終究難安,況且,表姑娘身子不適,府中再無他人,她既讓你來尋我,於情於理,我也該去探望一二。”
    夏蓮握緊了手中傘柄,抬頭看她時,語氣已有些牽強:“無論如何,那秋月如今早已不入少爺眼,原礙不到少夫人什麽的,再者,少夫人又不是大夫,身子不舒服,也該尋大夫才是,如何都尋不到您啊。”
    話雖含混,其意卻明——無非是想勸她折返,斷了去墨蘭居的念頭。
    若非場合不對,她還真想笑笑說——誰說我不是大夫?我還是罕見的女大夫。
    陳稚魚將她看住,深吸一口氣,原想不動聲色靜觀其變,不想夏蓮倒是個變數,她停住腳步,目光沉沉落在對方身上:“你究竟想說什麽?”
    夏蓮一時語塞,目光閃爍著,終是啞口無言。
    再多的話,她不能說,有些事,點到即止已是極限——她終究是雲家的奴才。
    罷了,各人有各人的命數,各有各的劫數,她幹預不得,能做到這一步,已是盡力了。
    “是奴婢多嘴了,”她低下頭,聲音微啞,“隻是擔心寒風侵體,擾了少夫人安康。”
    陳稚魚收回目光,暗暗歎息一聲,她能如此,已經是了不得了。
    本可閉嘴置身事外,而她今日這番言語,到底是心存良善,不忍坑害,但又礙於身份,不能言明。
    心底暗自思忖:世間終究還有清醒之人,這夏蓮雖在泥沼,尚有掙紮之心,未泯良知,可見人品如何,原與身份高低無關。
    “夏蓮。”
    “奴婢在。”
    “你且回止戈院,尋到田嬤嬤。待鴻羽來尋你之前,莫要再露麵了。”
    夏蓮猛地抬眼,驚詫地望著她。
    這一刻,她好像才真正看清,這位容貌姝麗的少夫人,眼底始終清明如鏡,從未被迷霧遮過。
    “您……”
    陳稚魚未再看她,舉步前行時,唇邊似漾開一抹極淡的笑意,隻聽她道:“她扣了我的人,如今我扣住她的人,想來不算過分。”
    夏蓮隻覺渾身一寒,可那壓在心頭的千斤重擔,卻奇異地輕了幾分。
    背主、不忠的罪名她全擔了,心湖深處反倒生出一種塵埃落定的釋然。
    她神色恍惚,目光怔怔的,轉身便往止戈院去,步履間竟無半分遲疑,手中的雨傘似也輕了許多,舉著毫不費力——許是雨勢真的小了些。
    她忙提起濕重的裙擺,幾乎是小跑著往那方向去。
    無人記得,她那唯一的姐姐,當年也曾是姑娘身邊的得力人。
    那年春日陪姑娘踏青,失足落入河中溺亡了,從此,她再無家人,無親朋,成了真正的孤女。
    她在這雲家能做上受寵小姐的一等丫鬟,全是靠著亡姐用忠心換來的情分。
    可這份忠心,當真值得麽?
    若當真值得,她的姐姐又怎會“失足”溺亡呢?
    雨絲落在臉上,冰涼一片,夏蓮卻渾然不覺,隻一味往前奔著,仿佛身後有什麽追噬,又仿佛前路才有生路。
    她或許真會死得很淒慘吧?
    但,絕不該是因那對兄妹的齷齪伎倆而死,便是死,也該為自己心底那點清明而死。
    譬如此刻,她寧願信那陸家少夫人,也斷不肯再為雲嬋、雲享助紂為虐。
    夏蓮素來聰慧,陸少夫人雖未多言,她卻已窺見端倪——姑娘與少爺的密謀,隻怕早已不是什麽秘密了。
    如此說來,今日這場風雨裏,究竟是誰的地獄?
    反正,不會是她的。
    墨蘭居外靜悄悄的,綠萼守在門首,忽見雨幕中三人撐傘而來,心頭猛地一緊,忙上前開門迎入。
    一縷清芬自她麵前掠過,她目光不自覺落在來人那被雨水浸濕的煙霞色裙擺上,上頭繡的蘭草紋樣被雨水洇過,色澤愈顯沉鬱,倒似活了一般。
    真美啊,可惜,這樣的美人兒,今日難以善終了。
    陳稚魚方入內室,便覺一股濃鬱異香撲麵而來,她下意識屏息,旋即給身後兩個丫鬟遞了個眼色,喚夏與鴻羽會意,忙抬手取了藥丸吞下。
    喚夏偷覷少夫人,見她並未服藥,不由得暗暗蹙眉——莫非方才自己未曾留意時,姑娘已先服過解藥?
    她雖不通醫理,亦不懂香料,卻也瞧出這滿室香氣透著詭異。
    陳稚魚環眸四顧,屋內空蕩蕩的,不見秋月身影,連雲嬋也蹤跡杳然。
    她目光沉沉落向那架隔了內室的描金屏風,似有人影晃動,腳步一頓,再未向前。
    隻抬手探入腰間荷包,取出一粒煙粉色藥丸,隨手丟進一旁的銅盆水裏。
    那藥丸遇水即化,悄無聲息間漾開一縷極淡的異香,與滿室濃馥交融,竟生出幾分清洌來。
    恰在此時,屏風後轉出一道身影。雲嬋鬢發微鬆,頰上泛著異樣潮紅,挑眉斜睨著她,語氣懶懶的:“你來了。”
    ……
    陸夫人一行回府時,身上或多或少都沾了濕意。
    尤其是陸曜,因是乘馬而歸,縱然披了蓑衣、戴了鬥笠,衣衫也免不了被雨水浸得半濕,發梢還滴著水珠。
    陸茵縮著肩,凍得瑟瑟發抖,湊在娘的耳邊嘟囔:“往後下雨天,說什麽也不出門了。”渾身又冷又潮,明明沒出汗,偏像從水裏撈出來一般,黏膩得難受。
    方夫人抬手拍了拍她的背,笑道:“多大的姑娘了,還這般嬌氣。”
    到了府中,眾人便各自回院更衣。
    陸曜原是跟著母親走的,行至半路卻忽然停步,目光轉向另一條岔路,神態自然地對母親道:“今日這雨瞧著沒有停歇的意思,怕是再過兩個時辰也小不了。既已到了這兒,不如先去瞧瞧表妹?免得換了幹衣裳,一會兒再出來,又要濕透。”
    陸夫人一路乘馬車,不過下車時走了幾步,裙角與覆到小臂的袖管沾了些濕,倒不算狼狽。
    聽兒子說得有理,確實不想來回折騰,便依了他的意思,轉身往墨蘭居的方向去了。
    墨蘭居的院門半掩著,簷下積水順著青瓦蜿蜒而下,在階前匯成小小的水窪。
    陸夫人與陸曜踏著深深淺淺的水窪過來,人還未走近,遠遠看去,察覺無人看守,靜得像是無人居住一般。
    走進去,一路無阻,剛到門口,還未斥下人不得力,便聞見裏頭飄出的奇異香氣,並非尋常的香味,那股直衝上頭的氣息,混著雨氣反倒更顯膩人。
    陸夫人眉頭微蹙,轉頭對陸曜道:\"這香氣未免太濃了些,倒不像尋常熏香。\"
    陸曜神色未變,隻微微頷首,目光在屋內緩緩一掃,卻未見半個人影——陳稚魚早已帶著秋月悄然離去了。
    彼時,她擲出的藥丸在水中化盡,那異香與滿室濃鬱交融,漸漸生出清洌之氣,且愈發醇厚。
    陳稚魚覺出藥性已顯,遂抬步朝雲嬋走去,目光越過她肩頭,往屏風後瞥了一眼,再轉回頭時,正與雲嬋的視線撞個正著。
    “久等了。”她唇邊噙著一抹淺淡笑意,語氣平靜無波,後麵緊跟了兩個字:“你們。”
    雲嬋神色一變,猛地攥緊了袖角,死死盯著她。
    看她那般氣定神閑的模樣,方才還胸有成竹的自己,心頭竟無端竄起一絲慌亂,仿佛棋盤上的棋子忽然脫了掌控,連帶著指尖都微微發顫。
    陳稚魚的身量稍高一些,此時二人同在一處,便顯得她將雲嬋壓了一頭。
    “費盡心思將我找來,怎就你一人?你的好哥哥呢?不會還在你的榻上吧?”
    雲嬋猛猛吸了口氣,驚詫萬分將她看著,若說方才見到她時,眼裏還存有囂張,此刻見她眼神清明地對自己說了這番話,她心裏頭竟生出一股荒謬的恐懼之感來。
    “你……”剛吐出口了一個字,頭一沉,眼皮都在往下掉,尚還強撐著問完了那句話:“你什麽時候知道的?”
    話音落下,眼神迷離,已然中招。
    見她如此,陳稚魚的臉色猛地沉了下來,再不遲疑,轉身大步往外走,身後喚夏一把撈起快要墜地的雲嬋,拖著她往屋裏去時,榻上的雲享早就被這香氣迷脹了頭腦,同雲嬋一般,雙目迷離。
    將人丟進床榻,便見雲享伸手拉過雲嬋的胳膊,動作蠻狠又急迫地將她壓住。
    忙轉了頭去,跳腳離開。
    簡直有辱斯文!
    幾乎是不停歇的,將秋月和芽花帶走,整個墨蘭居,仿佛沒人來過。
    直到陸曜帶著陸夫人,到了這香氣敞開的地方。
    奇異的香氣令兩人都皺了眉頭,尤其是人一走近,那裏頭毫不遮掩的動靜,傳入耳中——
    陸夫人神色一凝,眼眸沉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