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281章 以退為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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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合宜院內,燭火映得窗欞透亮。陳稚魚指尖拂過那套繡著小老虎的孩童衣裳,針腳細密,料子軟糯,她細細疊好收進錦盒,預備明日探張媛媛時帶去。
    方才她與陸曜一同離去,行至半路,陸曜才忽記起今日下值先去了慕青院,帶回的公物還擱在偏屋未曾取,便又折身回去了。陳稚魚望著他遠去的背影,輕輕歎了口氣——在長輩跟前,陸曜向來是顧著體麵的,她也懂如何配合,私下裏縱有小性子拌嘴倒無妨,可若叫長輩瞧出半分不妥,少不得要怪她不懂事。
    夜風攜著寒意掠過窗欞,陳稚魚走到窗邊,抬眼望向天際那輪寒月,清輝冷冽,四下竟無半顆星子。喚夏緊隨在側,見姑娘望得出神,也順著她的目光望去。
    “你可知,冬日夜空為何少見繁星?”陳稚魚的聲音輕得似要融進風裏。
    喚夏微怔,雙手交疊垂在身側,麵上帶了幾分局促:“奴婢往日倒未曾細察,莫不是天寒凍住了星子?”
    陳稚魚抿了抿唇,窗外夜色沉沉,唯有那抹月光映在她眼底,漾開一片清冷。
    “我幼時,春夏秋三季的夜,滿夜空都是星星。我常和阿弟們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數星子,還比誰數得更多。”
    喚夏聽了,忍不住笑道:“那星星眨呀眨的,如何數得清?怕是數到最後,眼都要花了。”
    “可不是麽。”陳稚魚唇邊牽起一抹淺淡的笑意,“繁星滿天,數也數不盡,忽閃著像極了害羞的姑娘——夜裏睡熟了偶爾會踢被子,旁人一抬頭看她,她便慌忙閃一下,似是遮住了自己的窘迫。”
    喚夏這還是頭回聽這般新鮮的說法,連連點頭:“姑娘這話極是貼切!星子本就耀眼,可不就像世間那些美好的女子麽?”
    陳稚魚眨了眨眼,目光垂落,落在窗下那叢枯了的蘭草上:“可惜啊,星子不會開口說話。她的美這般耀眼,心聲卻那般微弱。地上的人望得見她的光華,卻瞧不見她藏在光芒背後,說不出口的心事。”
    喚夏收回目光,望著姑娘平靜無波的臉龐,聲音放得更輕了:“姑娘,可是心裏藏著愁緒?”
    陳稚魚緩緩搖頭,抬手攏了攏衣襟,長長吐出一口氣,將那點未說出口的悵然,悄悄融進了無邊的夜色裏。
    今日乃陳稚魚初見陸大夫人。平心而論,這位大伯母性子溫潤如水,邊關十數年的風霜淒苦,竟未在她身上留下半分冷硬痕跡。
    尤其方才見著粗獷豪邁的大伯與她並肩而立,二人本是結發夫妻,早已兒女繞膝、孫輩承歡,可在陳稚魚眼中,不知為何,總覺二人之間隔了層無形的屏障。
    大伯母待大伯,禮數周全,恭敬有加,挑不出半分錯處,可那眼底深處,偶爾會掠過一絲疏離與冷漠。偶爾不經意間,亦能察覺到那冷漠之下,竟似還藏著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像是愛到極致,又像是恨到刻骨,讓陳稚魚不禁疑心是自己看錯了。
    再看大伯待大伯母,卻是實打實的珍愛。言行間的嗬護,眼神裏的暖意,都做不得假。
    邊關舊事,外人本無從窺探,可陳稚魚心思細膩,隱隱察覺到幾分端倪:這對夫妻若真有嫌隙,症結怕多半在大伯的後院裏。那種愛之深、恨欲死的矛盾,最是磨人——仿佛一顆心全掛在他身上,愛到入骨,卻又因他的用情不專,恨得肝腸寸斷。
    念及此處,陳稚魚自己倒先怔住了,一股無力之感湧上心頭。
    情愛最是易迷人心竅。一旦愛欲壓過理智,填滿了整個人生,那便要將一輩子都耗在追逐那虛無縹緲的情愛上——它從不落地生根,卻能叫人哭也為它,笑也為它,好好一個鮮活的人,生生被磨得失了本真,再也尋不回從前的模樣。
    陳稚魚望著窗外漸暗的天色,指尖無意識絞著衣袖,心底忽生一絲惶惑:來日她自己,會不會也這般深陷其中,一步步走成這般模樣?
    窗外的風又緊了些,卷著枯葉打在窗紙上,沙沙作響。陳稚魚輕輕搖頭,似要將這念頭驅散,可那點惶惑卻像沾了水的棉絮,沉沉墜在心頭——她終究不敢肯定,自己能在這情愛的迷局裏,始終保有幾分清醒。
    有那麽一瞬,陳稚魚竟動了妥協的念頭——罷了,便退讓一步,再退一步,學著做他們眼中賢良溫淑的主母,做他心心念念的柔順人兒也罷。
    可這念頭剛起,心底那股不甘便如潮般湧上來,將那點妥協壓得死死的。她所求的本非登天難事,不過是幾分自在自由,怎就因他一己私心,生生被剝奪了去?時至今日,陳稚魚仍想不透,此事上他究竟在顧慮什麽,竟遲遲不肯鬆口。縱然兩人關係冷到這般地步,往日情意難再回暖,他似也從未想過,為她退讓半分。
    她收回目光,轉身合上窗扇,將外頭的寒夜徹底隔在窗外。屋內暖爐燃得正旺,暖意瞬間裹住周身,連帶著方才被風吹得冰涼的臉頰,也漸漸回了溫度。陳稚魚緩步走到榻邊躺下,許是在窗邊立得久了,雙腿竟隱隱抽了筋,她忍不住蹙了蹙眉。
    一旁的喚夏眼尖,見姑娘麵露不適,忙取了軟毯墊在她膝下,自己搬了矮凳坐下,指尖輕輕按揉著她抽筋的腿肚,力道溫順適中。
    屋內靜得隻餘暖爐裏炭火偶爾地輕響,喚夏手上揉按的力道未停,溫聲開口:“姑娘心思最是細膩,旁人一句閑話,您便能想到往後十步、五十步的光景,隻是這般事事籌謀,也太耗心神了。”
    陳稚魚聽著,未發一語,隻靜靜望著她,眼底映著燭火的微光。
    喚夏垂眸繼續道:“其實在奴婢看來,這府裏再無人能比姑娘做得更好。您自京中而來,一路如何步步穩妥走到今日,旁人瞧不見其中艱辛,奴婢卻都看在眼裏。”
    這話落進耳中,陳稚魚眼眸微閃,心底似有細羽輕輕拂過,漾開一絲微瀾。
    “您心裏的苦,夜裏的彷徨,從無人知曉。奴婢總想勸您鬆快些,可也明白,這深宅大院裏,稍有不慎便可能萬劫不複——京中那些富貴門第,哪家沒有藏著些陰私醃臢事?”喚夏說到此處,聲音壓得更低,身子稍稍湊近,輕聲道,“難道陸家,就能例外嗎?”
    這話如石子投進靜水,陳稚魚心口猛地一跳,眼底閃過幾分訝異——喚夏素來謹慎,竟敢說這般犯忌諱的話。
    未等她回神,喚夏又道:“所以您心裏始終存著一絲防備,在奴婢看來反倒是好的。這世間人心最是難測,誰都不敢全然盡興托付,到最後,能信得過的,終究隻有自己。”
    陳稚魚望著喚夏誠懇的眉眼,喉間微微發緊,許久才輕輕“嗯”了一聲,那聲回應裏,藏著幾分被說透心事的釋然,也藏著幾分對這份懂得的動容。
    “喚夏,我覺得,你也變化許多。”
    喚夏抬頭,看著姑娘的麵色,笑道:“猶記姑娘剛入門就被陸夫人罰跪一事,奴婢一直記在心裏,後來,她雖再也沒有在這些方麵罰過姑娘,可奴婢知道,無形的壓力,隱形的壓迫一直都有,您這幾日,勞心費力地物色著新人,奴婢看在眼裏,心疼萬分。”
    陳稚魚垂下眼眸,忽略掉心裏那一絲的不適,隻說:“這也本是我應該做的事情。”
    喚夏卻搖頭,仰頭看著她說道:“這才不是姑娘該做的事情,這是陸家的少夫人,該體貼的,可哪個做妻子的願意呢?”
    這話說進了她的心口,陳稚魚長出了口氣,眼睛直直地望著眼前的燭火,在喚夏的開解中,心裏也隱隱有股衝動。
    “夫妻之間,不該如我同他這般,你說,我是不是該主動想辦法破冰?”
    這下,喚夏麵露難色,不知該如何出主意了。
    “為姑娘著想,奴婢心疼您,此事您無錯,又何須讓您一退再退呢?可眼前的不隻是姑娘,還是少夫人,奴婢也怕時間久了,您在府中難做。”
    陳稚魚便不作聲了,這夜,也就這麽平平無奇的過去了。
    而在她當夜心裏產生搖擺之時,未曾想過,從那夜開始,陸曜更忙了,忙到她那點想要破冰的心思都失了時機。
    張媛媛看著她出神的模樣,扶了扶頭上的抹額,歪頭問她:“怎麽覺得你這幾日心事重重的?”
    陳稚魚下意識反問:“有嗎?”
    張媛媛笑笑:“你就隻怕差把有心事三個字寫在臉上了,能和我說說嗎?可是你同子摯之間出了什麽事?”
    陳稚魚稍一猶豫,就將事情與她說了一些,張媛媛細細地聽著,到最後無奈一搖頭。
    “他們堂兄弟兩人都是陸家血脈,可這脾氣確實全然不同,你堂兄尚且知道照顧人,也知道體貼,這子摯就有些……霸道了。”
    說罷,她注意看了眼陳稚魚的臉色,見她並無不悅,依舊神色怔怔,才搖頭道:“稚魚,那你現在,是怎麽想的?兩塊鐵板碰在一起,總有一方要先軟下來。”
    陳稚魚咬唇。
    “並非我這個做嫂嫂的不會說話,左右房間裏就你我二人,我與你便也說直話,你們夫妻之間,若想讓他這個做夫君的先低頭,怕是困難,他那般驕傲的人,恐不會輕易鬆口,而你也過不去這一關,時日一久,總會離心。”
    陳稚魚心口一跳。
    “若你願意聽我的,我便給你支一招,你且先用著,看有沒有成效。”
    陳稚魚目光閃爍,抬頭看她:“什麽招?”
    張媛媛笑:“以退為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