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雨臣暗思舊匣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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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辰時,城中細雨初歇,琉璃瓦上的水珠順著戧獸背脊滾落,在青石板上砸出細碎的銀花。
解家宅院內,修剪齊整的黃楊籬牆沾著新綠,廊下懸掛的湘妃竹簾被風掀起一角,露出內堂中紫檀雕花的屏風。
解雨臣臨窗而坐,手中捧著一盞碧螺春,茶湯在白瓷盞中漾開淡綠的漣漪。
他身著月白杭綢長衫,袖口用銀線繡著纏枝蓮紋,指上那枚鉑金婚戒在晨光下折射出冷冽的光。案頭攤開一卷宋拓《九成宮》,狼毫筆擱在筆山上,尚未沾墨。
“花爺,袈裟到了。”解大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帶著幾分恭敬。
“讓他進來。”解雨臣頭也未抬,指尖輕輕摩挲著茶盞邊緣,那枚婚戒與瓷麵碰撞,發出細微的“叮”聲。
門簾被輕輕掀開,走進來的男子約莫四十歲年紀,身著藏青色對襟褂子,袖口挽至肘間,露出小臂上幾道淡褐色的疤痕。
此人正是解家麾下掌管器物賬目的袈裟,因早年在琉璃廠打過雜,練就了一雙辨識古玩的火眼金睛,又兼心思縝密,故被解雨臣委以盤查二月紅舊庫房的重任。
袈裟進門後並未急著說話,先朝著解雨臣的方向拱手一揖,動作不卑不亢。
他抬眼望去,見解雨臣麵色依舊是慣常的溫潤,唯有眉宇間那抹化不開的沉鬱,比昨日更甚幾分。
“坐吧。”解雨臣指了指對麵的梨花木椅,“庫房的事,查得如何?”
袈裟謝過座,從隨身帶著的藍布包袱裏取出一疊賬本,賬本封麵用朱砂寫著“二月紅舊藏”四個大字,邊角已磨得發毛。
他將賬本在桌上攤開,又摸出一支炭筆,指尖在泛黃的紙頁上劃過,留下一道深灰的痕跡。
“花爺,自您上月吩咐盤查庫房,小的帶著三個人,足足清點了二十七天。”袈裟的聲音有些沙啞,許是連日勞累所致,
“二爺,故去後,庫房雖有老仆看管,但因年深日久,不少物件的賬冊都已殘缺。這次小的是照著先生早年留下的《百器譜》逐一核對的。”
解雨臣聞言,目光終於從拓本上移開,落在那疊賬本上。
《百器譜》他自然知曉,那是二月紅親筆所書的藏品名錄,每一件器物都配有小傳,字跡娟秀中透著風骨,一如其人。
想起二月紅,解雨臣的眸色微不可察地暗了暗——那位曾名動長沙城的紅二爺,終究是如驚鴻般消逝在歲月裏,連帶著他一手建立的戲班與收藏,都成了無人問津的塵埃。
“慢慢說。”解雨臣端起茶盞,抿了一口,“先講大件。”
“是。”袈裟翻開第一頁賬本,“頭一件,紫檀雕花戲台模型,高四尺三寸,寬五尺七寸,榫卯結構,可拆卸。
《百器譜》記其為光緒年間造辦處匠人所作,內藏機關,可演示‘貴妃醉酒’場景。此物現存庫房東首第三格,品相完好,機關亦能運轉。”
他頓了頓,抬眼看向解雨臣:“小的試過,拉動底座暗鈕,戲台上的‘楊貴妃’會持杯旋轉,衣袂翻飛處,袖口暗藏的珍珠流蘇會簌簌作響。與《百器譜》所記分毫不差。”
解雨臣微微頷首,示意他繼續。那座戲台模型他有印象,幼時隨二月紅學戲,常躲在模型後麵看那些木雕小人兒,如今想來,恍如隔世。
“第二件,翡翠翎管一對,玻璃種,水頭足,內有絮狀棉紋,呈淡青色。”袈裟的手指劃過賬本上的附圖,那是用朱砂細筆勾勒的翎管形製,“原存於鎏金嵌寶匣中,匣蓋上刻‘翎頂輝煌’四字。此物現藏西首第五格,匣身稍有劃痕,翎管無損傷。”
“第三件,宋瓷影青執壺,帶溫碗,底款‘湖田窯’,釉色瑩潤,開片均勻。《百器譜》記其為先生三十歲生辰時,一位故友所贈。此物現存中堂架幾案上,溫碗內壁有一處針尖大的缺釉,已在賬冊上注明。”
袈裟一樁樁一件件道來,從青銅器到書畫,從玉器到文房,每一件器物的尺寸、材質、瑕疵都記得清清楚楚。
他說話時,解雨臣始終靜靜地聽著,偶爾會打斷問一兩句細節,比如某幅畫的題跋內容,某件玉器的沁色分布,袈裟皆能對答如流,可見查點時確是下了苦功。
窗外的雨又淅淅瀝瀝落起來,打在芭蕉葉上,發出“沙沙”的聲響。內廳裏隻聽得見袈裟的匯報聲與解雨臣偶爾的回應,氣氛沉靜得有些壓抑。
當袈裟說到一軸唐寅的《秋風紈扇圖》時,解雨臣的手指忽然頓住,茶盞中的茶湯輕輕晃了晃。
“此畫現存於樟木畫匣中,畫心長二尺一寸,寬一尺三寸,絹本設色。”袈裟的聲音依舊平穩,“畫麵繪一仕女執扇佇立,背景秋風蕭瑟,自題詩曰:‘秋來紈扇合收藏,何事佳人重感傷。請把世情詳細看,大都誰不逐炎涼。’款識‘唐寅’,鈐印二,一為‘唐伯虎印’,一為‘六如居士’。”
他抬起頭,看向解雨臣:“小的請琉璃廠‘寶古齋’的老王頭兒看過,確是真跡,隻是畫軸天杆處的翡翠軸頭有輕微磨損,已記在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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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雨臣“嗯”了一聲,目光落在賬本上那行關於題詩的記錄上,眼神漸漸有些飄忽。
他想起第一次見到這幅畫,是在二月紅的書房裏。那時他剛拜二爺為師,對戲曲一竅不通,是二月紅手把手教他唱腔身段,亦是在那個黃昏,二月紅指著牆上的《秋風紈扇圖》,輕聲對他說:“小花,你看這仕女,縱使風華絕代,終逃不過秋扇見卷的命運。這梨園行,這九門裏,又有多少人能得個善終?”
當時他年少,並未聽懂那話裏的滄桑,隻覺得畫中仕女的眼神,與二月紅偶爾流露出的寂寥竟有幾分相似。
如今再想,那位曾在戲台上顛倒眾生的名角,終究是應驗了自己的話,連個隻言片語都沒留下。
“花爺?”袈裟見解雨臣許久不語,忍不住輕聲喚道。
“無事。”解雨臣回過神,指尖揉了揉眉心,“接著說。”
袈裟點點頭,繼續往下匯報,隻是他敏銳地察覺到,解雨臣的神色比之前更加沉鬱,那雙總是含著笑意的眸子,此刻像結了冰的湖麵,看不出半分波瀾。
當匯報到庫房角落的一隻舊木箱時,袈裟的聲音略微停頓了一下。
“這隻木箱長二尺五寸,寬一尺八寸,高一尺二寸,楠木材質,箱麵無鎖,僅以銅扣固定。”他翻開賬本的最後一頁,上麵用小字密密麻麻記著箱中物件,“《百器譜》未載此物,箱內所存多為先生早年所用的戲服配件,如銀線繡的雲頭鞋、水鑽頭麵、彩綢水袖等,另有一疊泛黃的曲譜,字跡潦草,似是先生隨手所記。”
解雨臣聞言,眉峰微蹙:“二月紅的舊物,為何會放在角落裏?”
“小的也覺得奇怪。”袈裟放下炭筆,雙手交握放在膝上,“那木箱上積了厚厚的灰,看痕跡,怕是有十來年沒被動過了。箱內物件雖多,但都不算珍貴,唯有一樣……”
他頓了頓,像是在斟酌詞句:“箱底墊著一層藍布,藍布下麵,壓著一個巴掌大的紫檀木匣。”
解雨臣原本漫不經心的目光驟然一凝,落在袈裟臉上:“紫檀木匣?《百器譜》裏可有記載?”
“沒有。”袈裟搖頭,“小的鬥膽打開看了,匣內無物,隻在匣底襯著半幅錦帕,錦帕上繡著一朵並蒂蓮,針腳細密,似是女子手工。”
並蒂蓮?解雨臣的心猛地一沉,指節無意識地攥緊了茶盞,瓷麵冰涼的觸感透過皮膚傳來,讓他瞬間清醒了幾分。
他想起斬蒼放在書房裏的鎮紙,那上麵刻的也是並蒂蓮,是當年他們一起在蘇州尋來的料子,斬蒼說,並蒂蓮花開,便是“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
“那木匣是什麽形製?”解雨臣的聲音有些發緊,卻依舊維持著平靜。
“長方形,四角包銅,匣蓋上沒有紋飾,隻在右側邊緣刻了個‘蒼’字,筆畫極細,不仔細看幾乎發現不了。”袈裟回憶著說道,“小的量了一下,匣子長六寸,寬四寸,高兩寸,壁厚約半寸,像是用來裝小件首飾或信物的。”
“蒼”字?解雨臣的心髒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攥住,疼得他幾乎喘不過氣。斬蒼的“蒼”,這個字,是他的專屬。二月紅的舊木箱裏,為何會有刻著斬蒼名字的空匣子?
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指尖在桌麵上輕輕敲擊著,發出規律的“篤篤”聲。這是他思考時的習慣,每一次敲擊,都像是在梳理紛亂的思緒。
斬蒼那個時候來過這個世界,曾與二爺相識。解雨臣後便神色凝重,他記得“蒼”之前說有些事情需要查證。難道就與這個紫檀木匣有關?可匣子裏空空如也,隻有半幅繡著並蒂蓮的錦帕……並蒂蓮,錦帕,女子手工……
解雨臣的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模糊的身影——那是他幼年時見過的一位女子,據說是二月紅早年的知己,擅長刺繡,尤其鍾愛並蒂蓮紋樣。隻是後來不知為何,突然從九門裏消失了,連二月紅都對此絕口不提。
難道……
“花爺?”袈裟見解雨臣臉色變幻不定,眼中閃過一絲擔憂,“那木匣……是不是有什麽不妥?”
解雨臣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思緒,抬眼看向袈裟,目光恢複了慣常的清冷:“那木匣現在何處?”
“在小的這裏。”袈裟從包袱裏又取出一個油紙包,小心翼翼地打開,露出裏麵的紫檀木匣。
匣子果然如他所說,表麵光素無紋,唯有右側邊緣刻著一個極小的“蒼”字,若不是特意尋找,根本無法察覺。
解雨臣伸出手,指尖輕輕拂過匣蓋上的木紋,觸感溫潤細膩,是上好的紫檀料。他嚐試著打開木匣,卻發現匣蓋紋絲不動,像是被什麽東西卡住了。
“小的試過,打不開。”袈裟見狀,連忙說道,“看似沒有暗鎖,但無論怎麽用力,都撬不開。”
解雨臣聞言,不再硬掰,而是將木匣拿在手中,仔細端詳。他發現匣子的四角包銅處,似乎有極其細微的縫隙,若不仔細看,隻當是銅片與木匣的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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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除了你我,還有誰知道?”解雨臣抬起頭,目光銳利如刀,直視著袈裟。
袈裟心中一凜,連忙起身拱手:“小的對天發誓,絕無第三人知曉!清點木箱時,小的特意支開了旁人,木匣也是單獨收著的。”
“很好。”解雨臣點點頭,將木匣放在桌上,“你今日匯報的內容,尤其是這木匣之事,爛在肚子裏。若有半字外傳……”
他沒有說下去,但那冰冷的眼神已經說明了一切。袈裟嚇得額頭冒汗,連連應道:“小的明白!小的明白!”
解雨臣不再看他,而是拿起桌上的木匣,再次仔細觀察那幾個包銅的角落。
他隱隱覺得,這匣子並非空無一物,或許,是有什麽東西被藏在了夾層裏,又或者,需要特定的方法才能打開。
“庫房裏其他物件,可有異常?”解雨臣放下木匣,問道。
“除了這木匣,其餘物件都與《百器譜》所記相符,隻是……”袈裟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出來,“隻是小的在清點文房四寶時,發現一方端硯不見了。”
“端硯?”解雨臣挑眉,“哪一方?”
“是您之前提過小時候在二爺府上常用的那方‘海天旭日’硯,老坑石,色青紫,硯堂中有金線、銀線,硯背刻著‘墨海翻雲浪,筆鋒起日輪’的詩句。”
袈裟回憶著說道,“《百器譜》上記著此物在庫房西首第二格的紫檀硯匣中,可小的去看時,匣子裏空空如也,隻留下一塊擦硯的舊布。”
解雨臣聞言,沉默片刻。那方“海天旭日”硯,他也有印象,是二月紅的心愛之物,據說曾得過高人指點,刻了辟邪的紋路。如今硯台失蹤,是被人拿走了,還是早就遺失了?
“硯台的事,你再仔細查查,看看庫房的出入記錄裏有沒有記載。”解雨臣吩咐道,“另外,二爺的舊居,最近可有什麽生人去過?”
“回花爺,自二爺故去後,那宅子就一直鎖著,隻有老仆每周去打掃一次。”袈裟想了想,說道,“不過……半個月前,好像有個戴鬥笠的人去過一次,老仆說那人給了他一錠銀子,讓他開了門,在宅子裏待了小半個時辰就走了,也沒說幹什麽。”
“戴鬥笠的人?”解雨臣眼中寒光一閃,“可看清樣貌?”
“沒有,那人鬥笠壓得很低,還戴了口罩,看不清臉。”袈裟搖搖頭,“老仆說那人身材中等,走路不疾不徐,像是個讀書人。”
讀書人?解雨臣的腦海中閃過幾個可能的人選,但都一一排除了。九門之中,行事如此詭秘的“讀書人”,實在不多。
“知道了。”解雨臣站起身,走到窗邊,望著外麵淅淅瀝瀝的雨幕,“庫房的賬冊,你整理清楚後送到我書房來。那方端硯,務必給我查清楚下落。至於這個木匣……”
他轉過身,拿起桌上的紫檀木匣,握在手中:“我自有處置。”
“是,花爺。”袈裟躬身應道,不敢多問。
“你先去吧。”解雨臣擺了擺手,目光再次落向窗外,“讓解大備車,我要去趟琉璃廠。”
“是。”袈裟又拱了拱手,這才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將門輕輕帶上。
內廳裏隻剩下解雨臣一人,他握著手中的紫檀木匣,指腹輕輕摩挲著那個微小的“蒼”字,心中百感交集。
斬蒼的失蹤,娘親的下落不明,二月紅庫房裏的空匣與失蹤的端硯,還有那個戴鬥笠的神秘人……這一切如同一張無形的網,將他籠罩其中,讓他透不過氣。
他隱隱感覺到,這些看似不相關的事情,背後一定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而解開這一切的關鍵,或許就藏在這個刻著“蒼”字的紫檀木匣裏。
雨還在下,敲打著窗欞,發出沉悶的聲響。解雨臣低頭看著手中的木匣,眸色深沉如夜。他知道,一場風暴正在悄然醞釀,而他,必須在風暴來臨之前,找到所有的答案。
他將木匣小心地收進袖中,那枚鉑金婚戒在晨光下再次閃過冷冽的光,如同他此刻心中燃起的,一絲冰冷的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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