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兩種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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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省台的剪輯車停在村口曬穀坪上,像個巨大的銀色罐頭。龍安心蹲在樹蔭下磨一把柴刀,金屬與砂石的摩擦聲蓋不住車裏傳出的爭執。導演老鄭的北方口音穿透車壁:"這段必須剪!"漢官征稅"的劇情太敏感了!"
    "那是曆史事實。"吳曉梅的聲音像繃緊的琴弦,"1952年確實有征糧隊......"
    "我知道!"老鄭猛地拉開車門,牛仔襯衫後背濕了一大片,"但省裏要的是民族團結典型,不是翻舊賬!"他瞥見龍安心,像抓到救命稻草般招手,"龍主任,你來評理!"
    剪輯車裏的空調冷氣撲麵而來,龍安心的汗毛立刻豎了起來。監視器上正定格在皮影戲裏"漢官"角色的特寫——那是用胸透x光片剪成的,肋骨陰影正好成了官服上的紋樣。
    "隻要刪掉征稅這段,其他都好說。"老鄭的拇指在播放鍵上徘徊,"孩子們表演多精彩啊,何必......"
    "不能刪。"阿雅突然從車後座探出頭,辮梢上的紅頭繩像簇小火苗,"務婆說忘記曆史的寨子會被山洪衝走。"她普通話標準得不像山裏孩子。
    老鄭的圓珠筆在劇本上戳出幾個黑點:"小妹妹,電視播出來全省都看得到......"
    "那就用苗語唱這段。"吳曉梅從包裏掏出個舊筆記本,"原版《祭鼓辭》裏征稅是用暗喻的,漢語字幕可以美化。"她翻到某頁,指間夾著片幹枯的楓葉當書簽。
    龍安心湊近看那些蝌蚪般的苗文,突然發現每行旁邊都有鉛筆寫的漢字注音——是他那本學習筆記的筆跡。吳曉梅什麽時候抄錄的?
    老鄭撓著發際線後退的發際線:"苗語旁白加"正確字幕"......倒是個辦法。"他看了眼手表,"但明天中午就播,來得及重錄嗎?"
    曬穀坪那頭突然傳來蘆笙聲。阿旺帶著十幾個孩子跑來,每人手裏都舉著x光片做的皮影,在陽光下像一群發光的幽靈。
    "我們會唱!"阿旺的銀項圈叮當作響,"務婆教過我們古歌裏的"黑雲吃月亮"!"
    龍安心突然明白了吳曉梅的計劃。他看著孩子們圍住剪輯車,陽光透過他們手中的皮影,在黃土上投下斑駁的光斑,像某種神秘的密碼。
    合作社的倉庫裏悶熱如蒸籠。龍安心蹲在老舊風扇前調試三腳架,攝像機是問縣融媒體中心借的,型號比省台的落後十年。吳曉梅在角落給孩子們排練,她今天把頭發全挽了起來,露出後頸上個月牙形的胎記。
    "阿雅演漢官。"她調整著女孩手中的皮影,"用務婆教你的"老鷹調",但把音拖長。"
    阿雅清了清嗓子,唱出一段高亢的旋律。龍安心雖然聽不懂詞,但調子裏那種尖銳的諷刺感讓他後背發涼。這哪是什麽"黑雲吃月亮",分明是赤裸裸的控訴。
    "字幕怎麽寫?"他擦著鏡頭上的指紋。
    吳曉梅嘴角微微上揚:"就寫"烏雲遮不住太陽"。"她從筆記本裏抽出一張活頁紙,"我對照著改了詞,苗語是罵官,漢語是頌黨。"
    龍安心接過紙的手停在半空。陽光透過倉庫高窗的鐵柵欄,在紙上投下監獄欄杆般的陰影。他突然想起大學時看過的某部禁片,導演也是這樣玩雙重文本的。
    "省台會發現的。"
    "發現又怎樣?"吳曉梅把阿雅的辮子重新編緊,"苗語字幕他們還得找翻譯。"她指尖翻飛如蝶,紅頭繩在發絲間穿梭,"再說,務婆說過,真正的古歌本來就有七層意思。"
    倉庫門突然被撞開。阿旺舉著手機衝進來:"龍阿哥!他們把你剪進預告片了!"手機屏幕上,省台的新聞主播正用字正腔圓的普通話說道:"......這個苗族村寨的雙語教育實踐,成為民族團結的典範......"畫麵切到龍安心結結巴巴接受采訪的鏡頭,然後是他完全沒印象被拍到的場景——深夜在合作社刻皮影的側影。
    "拍得挺帥。"吳曉梅輕聲說。龍安心發現她耳尖紅了,像曬傷的皮膚。
    阿旺劃到下一個視頻,是某自媒體賬號的解析:"苗語密碼!隱藏在皮影戲中的反抗信號!"up主放大了阿雅唱古歌時的嘴部特寫,配上聳動的字幕:"注意這個發音!在古苗語中意為"吸血"!"
    龍安心和吳曉梅對視一眼。他們都沒教過這個詞。
    播出當天,全村擠在合作社的投影儀前。省台的成片果然美得像童話——鏡頭下的苗寨雲霧繚繞,孩子們雙語切換流暢,皮影戲的"漢官征稅"變成了"幹部送溫暖",配上歡樂的蘆笙伴奏。
    "騙子!"阿旺氣得銀鈴鐺直響,"明明當時唱的是......"
    吳曉梅捂住他的嘴。龍安心悄悄點開自己昨晚注冊的短視頻賬號,同步上傳了苗漢語對照版。畫麵裏阿雅用苗語唱著辛辣的諷刺,字幕卻是優美的詩句。兩個版本同時在網絡空間傳播,像一場精心策劃的遊擊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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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彈幕。"阿雅突然指著投影幕布。
    省台版本播到皮影戲高潮時,彈幕突然被"烏雲不遮太陽"刷屏——這是龍安心和學生們約定的暗號。密密麻麻的彈幕像遷徙的鳥群掠過屏幕,把官方精心修飾的畫麵遮得嚴嚴實實。
    村主任老吳端著酒碗擠過來:"小龍,縣裏來電話表揚了!"他身上的酸湯味熏得龍安心眼睛發澀,"說咱們給民族政策長臉了......"
    歡呼聲中,龍安心注意到吳曉梅悄悄離開了。他在合作社後麵的老樟樹下找到她,女人正對著手機皺眉。屏幕上是某論壇的討論帖:"警惕苗語複興背後的分裂勢力"。
    "別看了。"龍安心抽走手機,"明天還要去縣裏參加......"
    一聲悶響打斷了他。合作社的玻璃窗突然爆裂,碎碴子濺到他們腳邊。月光下,一塊裹著報紙的石頭躺在地上,報紙上歪歪扭扭寫著:"漢奸滾出苗寨"。
    吳曉梅彎腰撿起石頭,手指被玻璃劃出了血。血珠滴在報紙的鉛字上,正好染紅了"民族團結"四個字。
    後半夜,龍安心在合作社門口釘木板補窗戶。錘子砸到拇指時,他忍不住用苗語罵了句髒話——這是跟阿旺學的。月光把樟樹的影子投在牆上,像張牙舞爪的怪物。
    "給你。"吳曉梅從黑暗中走來,遞過一盞煤油燈。她換了身靛藍布衣,腰間別著砍刀,像是要進山采藥。"門楣要掛這個。"她舉起個稻草編的奇怪結扣,形狀像兩隻糾纏的手。
    龍安心認出來了,這是苗族"草鬼結",據說能防小人。他踩上凳子把草結釘在門楣上,夜風吹得稻草沙沙響,仿佛某種古老的警告。
    "明天我去縣裏領獎,你留下。"他摸著腫起來的拇指,"最近別讓孩子們單獨出門。"
    吳曉梅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月光下,她掌心的傷口像道暗紅色的溪流。"你知道他們為什麽害怕嗎?"她聲音輕得像落葉,"因為真正的文化比刀還鋒利。"
    遠處傳來狗吠聲。龍安心想起那些被篡改的字幕,想起阿雅口中他從未教過的苗語詞匯。這個寨子像座活著的博物館,每塊磚瓦都刻著被遮蔽的曆史。
    回屋後,龍安心發現手機多了幾十條消息。某高校民族學研究生發來長文,分析皮影戲中x光片的象征意義;縣統戰部的老同學暗示"別玩火";還有三條陌生號碼的短信:"再炒作曆史問題,小心火災"。
    他打開電腦查看監控——上個月裝的紅外攝像頭正對合作社大門。回放畫麵顯示,兩小時前有個黑影在門前徘徊,最後丟下個信封。龍安心放大畫麵,黑影的左手隻有四根手指。
    清晨的露水還沒幹,龍安心就在門前發現了那個信封。裏麵是張從作業本撕下的紙,鉛筆字歪歪扭扭:"漢人管漢,苗人管苗"。信封角落粘著幾粒生鏽的鐵蒺藜,像是某種警告。
    "龍主任!"村醫老吳騎著摩托車衝過來,車把上掛著醫藥箱,"快去看看,務婆家門前有血腳印!"
    務婆的吊腳樓前圍滿了人。龍安心蹲下查看那些模糊的血跡,從形狀看像是有人光腳踩到了鐵蒺藜。血跡延伸到路口就消失了,融入了黃土路的塵埃裏。
    "草鬼結顯靈了。"阿雅的奶奶喃喃道,銀耳環在晨光中搖晃,"惡人自己踩到自己放的鐵蒺藜......"
    龍安心摸出手機對比監控。淩晨三點十七分,確實有個跛腳身影在務婆門前踉蹌了一下。畫麵太模糊,隻能看出那人穿著膠鞋——不是光腳。
    "查查誰家最近買膠鞋。"吳曉梅突然說,"還有誰右手缺小指。"
    人群突然安靜下來。龍安心抬頭看見張組長從公務車上下來,白襯衫在晨風中鼓蕩如帆。他手裏拿著份文件,臉色比上次離開時憔悴許多。
    "好消息!"張組長的普通話在苗寨的清晨顯得格格不入,"你們的文化傳承班案例要上報教育部了!"他走近看到血跡,笑容僵在臉上,"這是......"
    "狗咬死了偷雞的黃鼠狼。"吳曉梅平靜地說,用腳抹去一個血腳印。龍安心注意到她今天把長發編成了複雜的盤發,插著那支魚形銀簪——苗家女子準備戰鬥時的發型。
    張組長欲言又止,最後隻是遞過文件:"需要補充些材料,重點突出當代民族團結成果。"他壓低聲音,"昨晚播出的節目,網上有些......不同解讀。"
    回合作社的路上,龍安心發現阿雅躲在樟樹後。女孩手裏攥著個東西,見他過來立刻塞進他口袋:"別讓吳老師看見。"她耳語道,辮梢的紅頭繩蹭得龍安心下巴發癢。
    那是一枚生鏽的鐵蒺藜,尖刺上還帶著暗紅色的痕跡。
    縣政府的頒獎典禮在中午舉行。空調冷氣太足,龍安心的白襯衫貼在背上像塊冰。主席台上掛著"民族團結進步表彰大會"的橫幅,台下坐著二十多個不同民族的代表,服飾五彩繽紛得像調色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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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凱寨村小的雙語教育模式,既保護了少數民族文化,又促進了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縣領導的講話通過擴音器震得人耳膜發癢。
    龍安心低頭翻看剛領到的獎狀,燙金大字在燈光下閃閃發亮。他想起早上那個帶血的鐵蒺藜,想起監控裏缺失的手指。這個獎狀和那枚凶器,像是同一枚硬幣的兩麵。
    "下麵請獲獎代表發言!"
    龍安心走上台時,褲袋裏的手機震個不停。台下閃光燈亮成一片,他眯起眼睛,看見最後一排有人舉起手機直播——是那個炒作"苗語密碼"的自媒體博主。
    "我們隻是做了些基礎工作......"龍安心念著吳曉梅準備的稿子,突然瞥見側幕有個熟悉的身影。張組長正在和穿警服的人低聲交談,手裏拿著個證物袋,裏麵隱約可見生鏽的金屬光澤。
    發言結束時,龍安心鬼使神差地加了一句:"真正的文化傳承,應該允許不同聲音的存在。"台下瞬間安靜,隨後爆發的掌聲中混雜著幾聲尖銳的口哨。
    下台後,穿警服的人攔住了他:"龍先生,聽說你們村最近收到恐嚇信?"警官的筆記本上已經記了幾行字,"能描述下嫌疑人體貌特征嗎?"
    龍安心想起監控裏的膠鞋和四指左手。他搖搖頭:"夜裏太黑,看不清。"警官狐疑的目光像x光般掃過他全身。
    回村的班車上,龍安心終於有空看手機。吳曉梅發來十幾條消息,最新一條是張照片:合作社門前跪著個穿膠鞋的男人,背影佝僂得像隻蝦米。照片隻拍到那人殘缺的左手,小指處是個明顯的疤痕。
    消息記錄往上翻:
    "王大勇回來了"
    "他承認鐵蒺藜是他放的"
    "說是林妍讓他幹的"
    "務婆用火鉗燙了他傷口"
    "現在全村都在鼓樓審他"
    車窗外,雷公山的輪廓在暮色中漸漸模糊。龍安心握緊那枚帶血的鐵蒺藜,金屬尖刺紮進掌心,疼痛讓他保持清醒。手機又震了一下,是張組長的短信:"網信辦要刪你的對照版視頻,快備份。"
    班車轉過最後一個彎道時,凱寨的燈火突然出現在山穀中。鼓樓前燃著篝火,人影晃動如皮影戲。龍安心想起孩子們用x光片剪的"漢官",想起阿雅那個意味深長的眼神。兩種版本的故事,正在這個夏夜同時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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