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雙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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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電視台的白色轉播車停在曬穀坪中央,像頭闖入苗寨的機械巨獸。龍安心蹲在老樟樹下磨著砍刀,金屬與砂石的摩擦聲掩蓋不住車內傳出的爭執。導演鄭國強的北方口音穿透車壁:"這段必須剪!"漢官征稅"的劇情太敏感了!"
"那是曆史事實。"吳曉梅的聲音像繃緊的弓弦,"1952年征糧隊確實......"
"我知道!"鄭導猛地拉開車門,牛仔襯衫後背洇出一片汗漬。他瞥見龍安心,如獲救星般招手,"龍主任,你來評理!"
剪輯車裏的冷氣凍得龍安心一哆嗦。監視器定格在皮影戲中"漢官"的特寫——用胸透x光片剪成,肋骨的陰影恰好構成官服紋樣。
"刪掉征稅這段,其他都好說。"鄭導的拇指在播放鍵上徘徊,"孩子們表演多精彩,何必......"
"不能刪。"阿雅從車後座探出頭,辮梢紅繩像簇火苗,"務婆說忘記曆史的寨子會被山洪衝走。"她普通話標準得不像山裏娃。
鄭導的圓珠筆在劇本上戳出幾個黑洞:"小妹妹,電視播出來全省都看......"
"用苗語唱這段。"吳曉梅掏出舊筆記本,"原版《祭鼓辭》征稅是暗喻,漢語字幕可以處理。"她翻到夾著楓葉書簽的那頁。
龍安心湊近看那些蝌蚪狀的苗文,突然認出頁眉的鉛筆注音——是他那本學習筆記的字跡。吳曉梅何時謄抄的?
鄭導撓著後退的發際線:"苗語旁白加"正確字幕"......倒是個辦法。"他看了眼手表,"但明天中午就播,來得及重錄?"
曬穀坪那頭傳來蘆笙聲。阿旺領著十幾個孩子跑來,每人舉著x光片剪的皮影,在陽光下像群發光的幽靈。
"我們會唱!"阿旺的銀項圈叮當作響,"務婆教過"黑雲吃月亮"!"
龍安心恍然大悟。孩子們圍住剪輯車,陽光穿透皮影投下斑駁光斑,如某種古老密碼。
合作社倉庫悶熱如蒸籠。龍安心蹲在老舊風扇前調試三腳架,借來的攝像機型號比省台的落後十年。吳曉梅在角落指導孩子們排練,今天她把頭發全挽起,露出後頸月牙形胎記。
"阿雅演漢官。"她調整女孩手中的皮影,"用務婆教的"老鷹調",拖長音。"
阿雅唱出高亢旋律。龍安心雖不懂詞,但調子裏的尖銳諷刺讓他脊背發涼。這哪是"黑雲吃月亮",分明是赤裸控訴。
"字幕怎麽寫?"他擦拭鏡頭指紋。
吳曉梅唇角微揚。
龍安心接紙的手僵在半空。陽光透過倉庫鐵窗柵欄,在紙上投下監牢般的陰影。他想起大學時看過的某部禁片,導演也玩這種雙重文本。
"省台會發現的。"
"發現又如何?"吳曉梅重編阿雅的辮子,紅頭繩穿梭如蝶,"苗語字幕他們得找翻譯。務婆說真古歌有七層意思。"
倉庫門突然被撞開。阿旺舉著手機衝進來:"龍阿哥!預告片裏有你!"屏幕裏主播正用標準普通話說:"......苗族村寨雙語教育成為民族團結典範......"畫麵切到龍安心結巴受訪的鏡頭,還有他深夜刻皮影的側影——全然不知被偷拍。
"拍得挺帥。"吳曉梅耳尖泛紅。
阿旺劃到下個視頻,某自媒體解析:"苗語密碼!皮影戲中的反抗信號!"up主放大阿雅唱歌時的嘴部特寫,配上聳動字幕:"注意這發音!古苗語中意為"吸血"!"
龍安心與吳曉梅對視。他們從未教過這詞。
播出當天,全村擠在合作社投影儀前。省台成片美如童話——雲霧繚繞的苗寨,雙語流利的孩童,"漢官征稅"變成"幹部送溫暖",配上歡快蘆笙。
"騙子!"阿旺的銀鈴鐺嘩啦響,"明明唱的是......"
吳曉梅捂住他的嘴。龍安心悄悄點開新注冊的短視頻賬號,同步上傳苗漢語對照版。阿雅用苗語唱辛辣諷刺,字幕卻是優美詩句。兩個版本在網絡空間並行,如精心策劃的遊擊戰。
"看彈幕。"阿雅突然指向幕布。
省台版播到皮影戲高潮時,密密麻麻的彈幕如遷徙鳥群掠過,遮蔽官方修飾的畫麵。
村主任老吳端著酒碗擠來:"小龍,縣裏來電表揚!"他身上酸湯味熏得龍安心眼澀,"說咱們給民族政策長臉......"
歡呼聲中,龍安心發現吳曉梅不見了。他在老樟樹下找到她,女人正對手機皺眉。
"別看了。"龍安心抽走手機,"明天還要......"
"砰"!合作社玻璃窗突然爆裂。月光下,裹著報紙的石頭躺在地上,報紙歪扭寫著:"漢奸滾出苗寨"。
吳曉梅撿起石頭,手指被玻璃劃出血。血珠滴在報紙"民族團結"四字上,如某種諷刺。
後半夜,龍安心釘木板補窗。錘子砸到拇指,他用苗語罵了句髒話——跟阿旺學的。月光將樟樹影投在牆上,如張牙舞爪的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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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你。"吳曉梅從暗處走來,遞過煤油燈。她換上了靛藍布衣,腰間別砍刀。"門楣要掛這個。"她舉起稻草編的"草鬼結",形如糾纏的手。
龍安心踩凳釘草結,夜風吹得稻草沙沙響,似古老警告。
"明天我去領獎,你留下。"他摸著腫起的拇指,"最近別讓孩子單獨出門。"
吳曉梅突然抓住他手腕。月光下,她掌心傷口如暗紅溪流。"知道他們怕什麽嗎?"聲如落葉,"真文化比刀鋒利。"
遠處犬吠。龍安心想起被篡改的字幕,阿雅口中未教的苗語詞。這寨子如活博物館,每塊磚瓦都刻著被遮蔽的曆史。
回屋後,手機跳出幾十條消息。民族學研究生分析x光片象征;統戰部老同學暗示"別玩火";三條陌生短信:"再炒曆史,小心火災"。
他調出監控回放——兩小時前黑影在門前徘徊,丟下信封。放大畫麵,黑影左手僅四指。
晨露未幹,龍安心就在門前發現信封。作業本撕下的紙上鉛筆歪扭:"漢人管漢,苗人管苗"。信封角粘著幾粒鏽鐵蒺藜。
"龍主任!"村醫老吳騎摩托衝來,"務婆門前有血腳印!"
吊腳樓前圍滿人。龍安心蹲查血跡,似有人光腳踩鐵蒺藜。血痕至路口消失,融進黃土。
"草鬼結顯靈了。"阿雅奶奶喃喃道,銀耳環晃蕩,"惡人自踩自放的鐵蒺藜......"
龍安心比對監控。淩晨三點十七分,跛腳身影在務婆門前踉蹌。畫麵模糊,隻辨出膠鞋——非光腳。
"查誰家新買膠鞋。"吳曉梅突然道,"還有誰右手缺小指。"
人群忽靜。張組長從公務車下來,白襯衫鼓蕩如帆。他手持文件,臉色比上次憔悴。
"好消息!"張組長的普通話在苗寨清晨格格不入,"你們案例要報教育部了!"見血跡,笑容僵住,"這是......"
"狗咬死偷雞黃鼠狼。"吳曉梅腳抹血印。她今天將長發編成苗家戰髻,銀簪如刃。
張組長欲言又止,最終遞過文件:"需補充材料,突出民族團結成果。"壓低聲音,"昨晚節目,網上有些......不同解讀。"
回合作社路上,阿雅躲樟樹後塞來東西:"別讓吳老師看見。"她耳語,紅頭繩蹭癢龍安心下巴。
那是枚生鏽鐵蒺藜,尖刺帶暗紅痕跡。
縣政府頒獎典禮冷氣十足。龍安心襯衫貼背如冰。主席台橫幅"民族團結進步表彰大會",台下各族代表服飾如調色盤。
"......凱寨雙語教育模式,既保護民族文化,又促進各民族交往......"縣領導講話震耳膜。
龍安心翻看燙金獎狀,想起晨間帶血鐵蒺藜。獎狀與凶器,似硬幣兩麵。
"請獲獎代表發言!"
龍安心上台時手機在褲袋震動。閃光燈亮成片,他眯眼看見後排有人直播——那個炒作"苗語密碼"的自媒體博主。
"我們隻做了基礎工作......"龍安心念吳曉梅準備的稿,忽見側幕張組長與警察低語,手持證物袋,內顯金屬光澤。
發言末,他鬼使神差加句:"真文化傳承應允許多聲。"台下靜默後爆發的掌聲中混著尖銳口哨。
下台後,警察攔住他:"龍先生,聽說收到恐嚇信?"筆記本已記數行,"能描述嫌犯特征?"
龍安心想起監控裏的膠鞋與四指左手。他搖頭:"夜太黑,看不清。"警官目光如x光掃過他全身。
回村班車上,龍安心看手機。吳曉梅發來十幾條,最新是照片:合作社門前跪著穿膠鞋男人,背影佝僂如蝦。照片隻拍到殘缺左手,小指處明顯疤痕。
往上翻記錄:
"王大勇回來了"
"他承認鐵蒺藜是他放的"
"說是林妍讓幹的"
"務婆用火鉗燙他傷口"
"全村在鼓樓審他"
車窗外,雷公山輪廓在暮色中模糊。龍安心握緊帶血鐵蒺藜,尖刺紮入掌心。手機又震,張組長短信:"網信辦要刪你對照版視頻,快備份。"
班車轉過最後彎道,凱寨燈火突現山穀。鼓樓前篝火搖曳,人影如皮影戲。龍安心想起x光片剪的"漢官",阿雅意味深長的眼神。兩個版本的故事,在此夏夜同台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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