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90章 名家鑒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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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顧嘉良一生清清白白做人,頭一次進大理寺衙門。
    他坐在馬車上,看著車窗外熟悉的長安街景漸漸變成肅穆的官衙高牆,心裏不由得發緊。
    待車馬停穩,顧嘉良扶著車夫的手下車,仰頭望向門楣上那塊黝黑發亮的“大理寺”牌匾,牌匾邊緣的銅釘在陽光下泛著冷光,隻能在心裏重重地歎了口氣。
    這次托請,怕是沒那麽簡單。
    鬱修明早候在門口等候,見顧家的車馬到了,立刻快步迎上前,微微躬身行禮,語氣恭敬,“顧博士,一路辛苦。”
    為了那兩封掀起驚濤駭浪的左手書,三司官員可謂八仙過海,各顯神通。
    有的托了文界故交,有的許了筆墨饋贈,好不容易才湊齊了四位在長安書法界小有名氣的文士。
    鬱修明過去和顧嘉良不甚熟悉,但現在,關係不是變了嗎?
    他便宜師弟的親祖父,說起來都不是外人。
    若是尋常證物,鬱修明大可直接帶出大理寺,請顧嘉良安坐家中辨認,可此事事關少府監貪腐案的關鍵線索,半點不敢馬虎,隻能勞煩幾位名士親自上門。
    鬱修明將顧嘉良引至偏廳,剛推開門,就見一位須發皆白的老人正坐在桌邊品茶,正是翰林院的退休學士曆宜然。
    兩人都是長安的文化界的“老人”,哪怕過去不甚熟悉,也有幾分麵子情。
    顧嘉良率先問候,“曆老,許久不見了。”
    大理寺好茶好食的伺候著,再看其他幾位請來的名士,眾人心中不由得敲響一記警鍾。
    這般禮遇,絕非尋常“請教書法”那麽簡單。
    旁邊一位中年文士忍不住低聲問道:“顧老,你可知大理寺請我們來,究竟所為何事?”
    他應了親友的托請才來大理寺走一遭,一路上左思右想,也猜不透什麽樣的大案要案,需要請他們這幫埋頭寫字的書生來奔波。
    顧嘉良倒也實誠,直言道:“隻說請我辨認一份文書的字跡,其他的倒沒細說。”
    中年文士輕輕點頭,“與我的說法一般。”
    他摩挲著茶盞邊緣,腦子裏突然冒出個荒誕的念頭,難道哪位驚天大盜在犯罪現場留下了一封絕世手書,大理寺才要把長安城裏字寫得好的人“一網打盡”?
    不多時,最後一人也到了。
    四人聚齊後,鬱修明站在門口,朗聲道:“諸位先生,這邊請。”
    他帶著四人穿梭在大理寺的廊道間,青磚鋪就的地麵被踩得發出輕微聲響,兩側的公房門窗緊閉,透著幾分肅穆。
    顧嘉良等人本就不熟悉大理寺的布局,轉了幾個彎後,更是分不清東南西北,隻覺得越走越僻靜。
    最後,他們停在一間偏僻卻不簡陋的小屋前。
    鬱修明躬身站在門外,聲音恭敬,“虞侍郎、宗寺卿,諸位先生到了。”
    屋內傳來一陣清朗的聲音,“讓他們進來。”
    顧嘉良等人推門而入,才發現屋中早已站了七八位官員,青、紫、緋各色官服交錯,其中不乏朱紫高官,三司的主官竟來了大半。
    他們隻是做官沒做出名堂來,但基本的官場禮儀還是明白的,連忙叉手行禮。
    往常哪裏有機會一次性麵見如此多的三司大佬。
    顧嘉良心裏更確定,今日要辨的字跡,定然與大案有關。
    瞧見虞建元出現在大理寺衙門,他們大概就明白是為了哪樁案子了。
    虞建元端坐在書案後,麵前攤著一疊紙張,他一手扶著衣袖,一手握著毛筆,低頭專注地書寫。陽光透過窗欞灑在他身上,映得紙上的字跡格外清晰。
    待最後一筆落下,虞建元緩緩放下筆,長舒一口氣,對著身側的官員說道:“還是這張摹得最像。”
    話音剛落,一位身穿緋色官服的官員上前,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張紙,緩步走到廳堂中間,將紙展開,一尺見方的麻紙上,隻寫了一個碩大的“東”字。
    眾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這個字上。
    橫畫起筆如寒刃出鞘,鋒芒畢露。收尾處猛地一鉤,帶出鶴喙般的銳利。
    豎畫如孤直的青竹,挺拔有力,卻在將盡時倏然提腕,剔出利刃似的鋒芒。
    中間的“田”字被瘦長的筆畫緊緊捆住,像是被秋風束緊的糧囊,透著幾分壓抑。
    這字哪裏是“寫”出來的,倒像是用金絲銀線在月光裏繡成的,每一筆都帶著踏碎瓊瑤的腳步聲。
    待最後那記斜鉤如蠍尾般刺出時,滿紙都仿佛浸了秋夜的風露,那“東”字便立在紙上,成了一座精雕細琢的骸骨。
    宗元緯走上前,目光掃過四人,沉聲道:“今日請諸位前來,是為一樁要案。
    本官隻有一個要求,無論結果如何,出了這扇門,不得對外人提及半個字。”
    四人齊聲應道:“下官明白。”
    宗元緯點頭,指著那張“東”字問道:“諸位都是長安書法名家,過往可曾見過類似的字跡?”
    大吳盛行楷書,講究法度嚴謹、結構端正、筆力遒勁,其中蘊含的是秩序、威嚴與氣度。
    可眼前這個“東”字,雖屬楷書,卻走了一條劍走偏鋒的路子。
    筆法獨特,鋒芒畢露,帶著一股生人勿近的戾氣,是前人從未有過的風格。
    也正因這般獨特,鬱修明才會對那份左手書的供詞印象深刻,記了好幾年。
    三司官員此前已圍著這份字跡研究了許久,卻不得不承認一個事實,他們從未見過如此特殊的字體。
    如今,隻能寄希望於這四位書界名家。
    顧嘉良等人湊上前,仔細端詳著那個“東”字,手指忍不住在空氣中虛摹著筆畫走勢。
    片刻後,四人交換了個眼神,齊齊搖頭,“從未見過。”
    虞建元見他們神色不似作偽,便對著鬱修明吩咐,“把東西拿上來吧!”
    方才展示的隻是他臨摹的字跡,現在該上“真章”了。
    鬱修明捧著一個黑漆托盤上前,托盤上放著兩份文書:一份是卷起的紙卷,另一份是裝訂好的簿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