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91章 筆墨追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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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宗元緯示意眾人看向托盤,神色凝重,“這兩份文書,一份是早年案件的供詞,一份是匿名投書,有勞幾位先生鑒別,此二者是否係同一人所書。”
    大吳官署行文,雖無明定書體,卻素來推崇工整端正的楷書,重在清晰可辨。
    祝明月當年寫下的左手書供詞,除了字體特異之外,從格式到內容,皆嚴守官文書規製,不見絲毫逾越。
    顧嘉良等人起初隻當是某位書法愛好者,公務之餘別出心裁的筆墨遊戲。
    直到看到熊玉山交出來的那份匿名投書。
    他們雖官卑職低,卻也有幸列席大朝會,更不是閉門造車之人,近來長安最熱門的少府監貪腐案,早已街知巷聞。
    此刻方知,眼前之物便是一切波瀾的源頭。
    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
    連三司中不諳書道的官員,都能看出兩份字跡的相似之處,遑論在場的四位方家。
    顧嘉良率先開口,語氣篤定,“這兩份文書,確係同一人手筆,並且均以左手書寫。”
    眾人仔細對比,果真發覺兩份“真跡”與虞建元的仿本存在明顯差異。
    摹本隻得其形,卻失了那份浸透紙背的銳利。
    宗元緯沒有接話,反而追問:“除卻筆跡相同,諸位可還看出了其他端倪?”
    坊間流傳的測字斷命之說,往往被渲染得神乎其神。
    可在真正的行家眼裏,所謂“解字”,核心不過見微知著四個字。
    四人中資曆最深的曆宜然,說起來,他比看起來老態的顧嘉良還高一輩。
    他輕咳一聲,率先發言:“以老朽拙見,書寫人近來際遇,定然有不小的變化。”
    宗元緯目光微動,流露出讚同之色,“本官亦有同感。筆劃間那股憤激不平之氣幾乎撲麵而來,想來他這些年的光景,很是不如意。”
    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
    曆宜然年過古稀,又是長安文壇耆宿,自不必如年輕官吏那般,在宗元緯這等高官麵前過於拘謹。
    外行就是外行。
    筆鋒變化,有“眼睛”的都能看出來。
    他們該聊一點內行的話題。
    曆宜然語速平緩,幹瘦而指節分明的手掌輕撫過兩份文書,指尖在紙麵稍作停留,仿佛在品鑒其肌理。
    他的聲音帶著老儒特有的沉穩,一字一句道:“舊年那份紈絝案的供狀紙,用的是蜀地產的麻紙,質地略糙,善於吸墨卻不夠細膩。墨錠為潞州鬆煙,色沉而暗,尋常店鋪即可購得。筆則是兼毫筆,狼毫摻羊毫,軟硬適中卻無甚特色。
    這三樣都是市麵上常見的中等貨色,稍有餘錢的文人墨客,都用得起。”
    說著,他將手掌輕輕按在匿名投書的邊緣,指尖在紙麵上細細摩挲,“可這份投書不同。
    紙張換成了剡藤紙,質地柔韌綿密,光滑勝絹,墨跡易於顯彩,價格比蜀麻紙高出不止一籌。”
    他略作停頓,視線落於字跡上,繼續道:“筆墨卻沒換,你們看這墨色,烏黑凝亮,隱隱泛光,乃是易水產的上品墨。筆則是上等紫毫筆,用江南兔毫製成,筆尖剛勁,最利於楷書鉤捺。
    這兩樣,已非尋常易得之物。”
    宗元緯聽得一頭霧水,忍不住插話,“曆老,這不是都換了嗎?”
    顧嘉良代為解釋,“宗寺卿有所不知,曆老的意思是,投書者平日所用之紙,乃是與易水墨、紫毫筆相配的佳品。
    卻在書寫投書時,臨時尋了比‘他’平時慣用的紙張,更為易得、廉價的剡藤紙來代替。”
    當然這隻是相對而言,在常人眼中,剡藤紙已經是名貴之物。但比起易水墨、紫毫筆,還是差點意思。
    書寫者臨時換紙,顯然是想掩飾自己的身份,卻一著不慎,忘了更換更難以“標記”的筆墨。
    能用左手將字寫到這般境界,投書者定然是內行人,不可能不知道好筆墨配好紙的道理。
    臨時換紙,反倒顯得刻意了。
    錦衣玉食的人,突然換上粗布衣裳,看似低調,卻忘了自己腰間還係著價值千金的玉佩,終究藏不住身份。
    祝明月平日書寫記錄,慣用的是四野莊紙坊特製的竹紙,隻有練字時才會用上“專業文具”。
    這次寫匿名投書,她隻想著換紙避人耳目,卻疏忽了筆墨這兩個不起眼的細節,反倒留下了破綻。
    曆宜然老神在在地點點頭,接過話頭,“以易水名墨和上等紫毫的身價,投書者平日用的紙,要麽是宣州楮皮紙,要麽是硬黃紙。
    這兩種紙質地細膩,才能配得上這般好筆墨。”
    顧嘉良適時補充,目光掃過投書裏淩厲的字跡,“硬黃紙多用於抄寫佛經,以示莊重求不朽。”
    這字裏行間的戾氣都快溢出來了,想來書寫者該是不信佛的。
    曆宜然立刻采納了後輩的見解,果斷道:“那就隻剩宣州楮皮紙了。”
    這話一出,屋中幾位官員的臉色都變了。
    宣州楮皮紙、易水名墨、上等紫毫,這三樣東西單獨看已是珍品,能同時湊齊且日常使用的人家,在長安城裏屈指可數,遠比用蜀麻紙、潞州鬆煙墨的人家少得多。
    此前三司官員還猜測,投書者境遇變故是突遭橫禍、家道中落,可從紙墨來看,他的日常用度反而愈發富貴,分明是一朝得勢的模樣。
    既是得勢,為何字裏行間的不忿卻止不住?
    是為當年紈絝戕害民女的舊事憤懣,還是眼看少府監貪汙國帑而憤慨?
    虞建元沾染了江南文人的雅致,雖不到殷博瀚那般極致,卻也在朝中小有文名。
    他平日練字,少有將易水名墨與宣州楮皮紙同時用上,此刻想到投書者竟如此奢侈,心中對其身份的好奇更甚,連忙追問:“曆老,除了紙墨,你還能看出什麽異常?”
    曆宜然俯身,將兩份文書並排放好,手指指著字跡的起筆處,沉聲道:“投書者該為女子。”
    不是“他”,而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