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濃重得如同凝固的墨汁，沉甸甸地壓在墨家機關城高聳的飛簷鬥拱之上。千機淵的罡風在絕壁之下尖嘯，那聲音像是無數冤魂在深淵中永不疲倦地抓撓著冰冷的岩壁，穿透厚實的窗欞，鑽進墨九霄的耳朵裏。
    十歲的墨九霄猛地從窄小的床鋪上彈坐起來，單薄的褻衣被冷汗浸透，緊緊貼在瘦弱的脊背上。喉嚨像是被粗糙的砂紙堵住，每一次喘息都帶著撕裂般的灼痛。他劇烈地咳嗽著，小小的身體蜷縮起來，雙手死死按在突突狂跳的心口。那裏，空落落的，仿佛被什麽無形的東西硬生生剜走了一塊，隻剩下一個冰冷、不斷漏風的大洞。夢裏那雙怨毒如蛇蠍的眼睛——繼母柳氏的眼睛——還在黑暗中死死盯著他，嘴角那抹殘忍而快意的笑容，清晰得如同刻在眼前。
    不是夢。那種冰冷刺骨的惡意，真實得讓他渾身發顫。他下意識地抱緊雙臂，仿佛這樣就能抵擋那無處不在的寒意。窗外，千機淵的風嚎叫得更加淒厲。
    就在這時！
    一股毫無征兆的、撕裂般的劇痛，如同燒紅的鋼針，狠狠紮進他攤開的左手掌心！
    “啊——！” 一聲短促壓抑的痛呼從齒縫裏擠出。墨九霄猛地攥緊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皮肉，卻絲毫無法緩解那源自骨頭深處的灼燒感。他借著窗外慘淡的月光，顫抖著攤開手掌。
    掌心中央，那枚自出生起便存在的暗青色胎記，此刻竟如同活了過來！那由微縮齒輪、螺旋紋路與活體經絡構成的複雜印記，正散發出一種詭異而熾熱的暗青色光芒！光芒並非恒定，而是沿著印記的紋路急速流淌、搏動，每一次光芒的湧動都帶來一陣鑽心的灼痛，仿佛有滾燙的青銅溶液正被強行灌注進他的血脈！
    這從未有過的劇變讓墨九霄渾身僵冷，連千機淵的風聲似乎都遠去了，隻剩下掌心胎記瘋狂搏動和血液奔流的轟鳴充斥腦海。他死死盯著那發光的印記，一股源於生命本能的、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有什麽東西……被喚醒了！有什麽極其可怕的事情……要發生了！
    仿佛為了印證他這滅頂的預感——
    “哢嚓——！！！”
    頭頂的夜空，毫無征兆地炸開一聲震耳欲聾的裂帛巨響！那不是雷聲，更像是整個天穹被一隻無形的巨手生生撕開！
    墨九霄駭然抬頭。
    隻見頭頂那片濃得化不開的墨色蒼穹，此刻如同脆弱的琉璃鏡麵，裂開了一道橫貫視野、猙獰無比的巨大豁口！豁口邊緣翻卷著沸騰的、粘稠如液態青銅的時空亂流，無數細碎的法則碎片如同崩裂的鏡片，閃爍著冰冷而混亂的光芒，在豁口邊緣飛濺、湮滅！
    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著亙古冰冷與星辰寂滅氣息的磅礴威壓，如同無形的萬仞巨峰，從那豁口深處轟然傾軋下來！墨九霄悶哼一聲，瘦小的身體如同被無形的重錘狠狠砸中，五髒六腑瞬間移位，喉頭腥甜，整個人被這股恐怖的威壓死死按在冰冷的地板上，動彈不得，連呼吸都變得無比艱難。他的眼睛因巨大的壓力而充血，視野邊緣開始發黑，卻死死盯著那撕裂的蒼穹豁口！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毀滅威壓中心，在那沸騰翻滾的時空亂流深處，一點微光驟然亮起，隨即急速放大！
    那是一個瓶子！
    通體由流轉著液態星河的奇異水晶雕琢而成，不過三寸高下，線條古樸流暢。此刻，它正拖曳著長長的、由無數明滅星辰構成的瑰麗尾跡，無視了周圍狂暴到足以撕碎星辰的時空亂流，如同歸巢的流星，帶著一種冰冷而精準的宿命感，朝著千機淵絕壁邊緣——朝著被壓在地板上、動彈不得的墨九霄——破空而來！
    速度太快！前一瞬還在撕裂的蒼穹豁口深處，下一刹，那流轉著星河的瓶身已近在咫尺！墨九霄甚至能看清瓶腹上那個瞬間亮起、如同被滾燙鮮血浸透的古篆蝕刻：
    “喂贈幼年己身”！
    六個血字，猙獰刺目！
    瓶子懸停在墨九霄眼前不足三尺的虛空中，瓶身流轉的星河因高速墜落的衝擊而劇烈沸騰。瓶口處，沒有任何預兆，一道細如發絲、卻閃爍著森冷金屬寒芒的導管，如同活物的毒牙，驟然彈射而出！
    目標——墨九霄那隻因劇痛和威壓而僵直攤開、掌心胎記仍在瘋狂搏動灼燒的左手！
    太快！太突兀！
    墨九霄的瞳孔因極致的恐懼而驟然收縮成針尖大小，身體卻像被凍僵的魚，連一絲躲避的力氣都提不起來。他隻能眼睜睜看著那道冰冷的金屬導管，帶著洞穿一切的決絕，狠狠刺入自己左手掌心——正刺在那灼熱搏動的胎記中心！
    “噗嗤！”
    輕微的穿刺聲。沒有想象中的血肉橫飛，導管尖端如同虛幻之物，瞬間沒入皮肉，精準無比地刺穿了胎記下劇烈搏動的血管！
    “呃啊啊啊——！！！”
    無法形容的劇痛瞬間淹沒了墨九霄！那不再是掌心灼燒的痛，而是源自血脈最深處的、如同億萬燒紅的鋼針順著血管瘋狂奔湧、刺穿全身每一寸骨髓和神經的極致酷刑！他瘦小的身體如同被扔上岸的活蝦，在地板上瘋狂地彈動、痙攣，喉嚨裏擠出不成調的嘶吼，冷汗瞬間浸透全身，眼前爆開一片片刺目的血紅與漆黑！
    就在這非人的劇痛達到巔峰的刹那——
    轟！！！
    一股冰冷、狂暴、蘊含著無數破碎畫麵與極致情感的洪流，順著那刺入血管的導管，如同潰堤的星河，蠻橫地衝垮了意識的所有堤防，狠狠貫入墨九霄的腦海！
    不是他的記憶！是來自遙遠未來的、屬於另一個“墨九霄”的絕望碎片！
    心髒被活生生剜出的冰冷與劇痛！視野劇烈晃動，繼母柳氏那張豔麗怨毒的臉龐在眼前扭曲放大，她染血的右手高舉著，掌心緊握著一顆兀自搏動、布滿精密青銅紋路的……心！那是他的傀儡心！冰冷的金屬手指探入胸腔，勾扯著連接心髒的青銅經絡，發出令人牙酸的撕裂聲！劇痛和生命力飛速流逝的冰冷感清晰得如同此刻正在發生！
    星海深處，巨大的“不周山”級機關巨艦在刺目的炮火中崩解！金屬碎片如同暴雨般飛濺，刺耳的警報淹沒在爆炸的轟鳴中。艦橋之上，一道熟悉的素白身影獨坐焦尾琴前，十指早已血肉模糊，斷裂的琴弦無力地垂落。蘇無音！她染血的唇無聲開合，最後一道純淨卻哀婉到極致的淨化琴音穿透爆炸的光芒，隨即，她的身影在強光中……如同燃盡的燭火，徹底透明、消散！琴弦徹底崩斷的脆響，如同喪鍾，狠狠敲在靈魂深處！
    冰冷、死寂、吞噬一切的黑暗！ 那是歸墟矩眼！屬於未來的、由法則粒子構成的“自己”，正帶著一種洞悉萬古的疲憊與漠然，緩緩沉入那蠕動著的、如同活物巨口的邊界之下。構成軀體的法則光點無聲地分解、湮滅，唯有沉淪前手中緊握的那團微弱星塵餘燼蘇無音最後的焦尾殘韻！）在絕對的黑暗裏，留下最後一點淒涼的微光，隨即被無邊的冰冷徹底吞沒……
    每一幅畫麵都帶著撕裂靈魂的劇痛、冰冷入髓的絕望和無盡的哀傷，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烙印在十歲孩童稚嫩而脆弱的意識之上！這些屬於未來的碎片，帶著那個“墨九霄”經曆的所有痛苦、掙紮與失去，此刻正以最粗暴的方式，強行塞進他的腦海，幾乎要將他的意識徹底撐爆、撕裂！
    “不…不要…停下…啊啊啊！” 墨九霄在地板上蜷縮成一團，雙手死死抱住仿佛要炸開的頭顱，指甲在額角抓出道道血痕，喉嚨裏發出野獸瀕死般的嗬嗬嘶鳴。淚水、汗水、還有因精神過度衝擊而從鼻腔湧出的溫熱液體混合著流下，在他身下冰冷的地板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小小的身體劇烈抽搐著，如同離水的魚，每一次痙攣都耗盡了僅存的力氣。
    掌心中，那冰冷刺入的導管，正以一種恒定而無情的速度，將瓶內流轉的、蘊含著時空本源力量的星軌溶液，源源不斷地強行注入他灼燒的血管。隨著溶液的注入，那些未來記憶碎片洪流的衝擊非但沒有減弱，反而愈發清晰、狂暴！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隻是一瞬，也許漫長如永恒。
    “哢…嚓……”
    一聲極其輕微、卻清晰無比的碎裂聲，自懸停在空中的星軌溶液瓶上響起。
    墨九霄模糊的淚眼勉強聚焦。
    隻見那流轉著瑰麗液態星河的水晶瓶身，從瓶腹“喂贈幼年己身”的血字處開始，瞬間布滿了蛛網般細密的裂痕！瓶內磅礴的星軌溶液已涓滴不剩。下一刻，失去了所有力量支撐的瓶子，如同燃盡的煙花，無聲地……炸裂！
    無數細小的水晶碎片混合著最後一點逸散的星光粉塵，如同冰晶之雨，簌簌灑落在墨九霄汗濕、顫抖的身體上。
    導管在瓶子炸裂的瞬間，如同失去生命的蛇蛻，迅速變得灰敗、幹癟，隨即化作一縷青煙，徹底消散在冰冷的空氣中。掌心胎記處，隻留下一個微不可察的細小紅點，灼燒的劇痛和狂暴的記憶洪流如同退潮般迅速減弱、平息。
    劇痛和衝擊的驟然抽離，讓墨九霄緊繃到極限的身體猛地一鬆，如同斷線的木偶般癱軟在地板上。他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每一次吸氣都帶著肺腑的抽痛，眼前依舊陣陣發黑，殘留的記憶碎片如同冰冷的刀鋒，在意識深處刮擦出刺耳的噪音。
    虛弱。前所未有的虛弱感包裹著他，連抬起一根手指都無比艱難。隻有掌心那個細小的紅點，還殘留著一絲微弱的、如同餘燼般的灼熱，提醒著他剛才那場噩夢般的經曆並非虛幻。
    就在他意識模糊，幾乎要被這極致的虛弱拖入昏迷深淵之際——
    嗡！
    一種極其微弱、卻帶著冰冷召喚意味的震顫，毫無征兆地自他身下的地板深處傳來！那震顫並非物理的震動，更像是某種沉寂萬古的凶戾意誌，被方才星軌溶液的磅礴氣息與未來記憶碎片的衝擊所喚醒！
    墨九霄渙散的眼神下意識地投向震顫的來源——那是靠近千機淵絕壁邊緣的石板地麵，一道被歲月和濕氣侵蝕出的、不起眼的狹窄石縫。
    石縫深處，一點暗沉、粘稠、如同凝固血塊般的紅芒，正幽幽亮起！
    緊接著！
    “鏘——！！！”
    一聲刺耳的金鐵交鳴撕裂了死寂！
    一道暗沉、狹長、弧度猙獰的青銅斷刃，如同掙脫囚籠的凶獸，裹挾著令人頭皮發麻的凶煞戾氣與遠古戰意，猛地從石縫深處激射而出！
    斷刃破空！其速度之快，在空中隻留下一道模糊的暗紅殘影！它並非射向別處，而是帶著一種宿命般的精準，直直射向癱軟在地、毫無反抗之力的墨九霄！
    斷刃的目標——是他那隻剛剛承受了溶液注入、掌心還殘留著紅點的左手！
    太快！太近！
    墨九霄甚至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隻覺左手腕猛地一沉，一股冰冷、沉重、帶著血腥鏽蝕氣息的觸感瞬間包裹了他的手掌！
    那截饕餮巡狩的斷刃，如同擁有生命般，自動調整了姿態，那粗糙、布滿鋸齒狀撕裂痕跡的斷柄，不偏不倚，正正落入了他無力攤開的左手掌心！斷柄處殘留的冰冷金屬棱角，硌著他掌心的嫩肉，帶來清晰的刺痛。
    就在他的手指因這突如其來的冰冷和刺痛而下意識合攏，指尖觸碰到斷刃柄部粗糙紋路的刹那——
    嗡！！！
    斷刃之上，那些如同活體鱗片般的暗沉青銅紋路，驟然爆發出粘稠如血的暗紅光芒！一股狂暴、凶戾、仿佛要吞噬天地萬物的遠古戰意，如同沉眠的火山轟然爆發，順著他的手臂狠狠衝入他的身體！
    “呃！” 墨九霄悶哼一聲，身體被這股突如其來的凶煞之氣衝擊得向後一仰。然而，預想中的痛苦並未降臨。
    那股狂暴的凶煞戰意衝入體內後，竟沒有肆意破壞，反而詭異地與他體內尚未完全平息的星軌溶液力量、與那些烙印在意識深處的未來記憶碎片瞬間……交融！
    星軌溶液的冰冷浩瀚，未來記憶的絕望痛苦，饕餮斷刃的凶煞戰意……三種截然不同的力量，在他體內這個十歲的脆弱容器中，被那掌心胎記的鑰匙印記強行統合、點燃！
    一股難以言喻的、冰冷而暴戾的氣息，瞬間取代了孩童所有的虛弱與恐懼，充斥了他的四肢百骸！癱軟的身體仿佛被無形的力量灌注，猛地繃直！
    他緩緩低下頭，看向自己緊握著那截猙獰斷刃的左手。
    小小的、骨節分明的手，此刻卻穩穩地抓著那比他手臂還要長些的沉重凶刃。暗紅如血的鱗片光芒沿著斷刃的紋路流淌，映亮了他低垂的臉龐。
    臉上淚痕未幹，汗水和血汙在頰邊留下髒汙的痕跡。然而，那雙抬起、望向緊閉房門的眼眸裏——
    屬於十歲孩童的天真、懵懂、恐懼……如同被狂風卷走的塵埃，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不見底的、凝固的寒潭。寒潭深處，沒有怒火，沒有悲傷，隻有一種洞悉了萬古宿命、看透了無盡血火後沉澱下來的、純粹到令人靈魂凍結的冰冷殺意。
    那目光，穿透了厚重的木門，仿佛已鎖定了門外夜色中某個散發著怨毒氣息的存在。
    小小的手掌，指節因過度用力而泛白，將饕餮巡狩的斷刃握得更緊。冰冷的金屬棱角深深嵌入掌心，帶來清晰的痛感，卻絲毫無法動搖那眼中冰封萬裏的森寒。
    千機淵的風，在門外嗚咽得更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