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螭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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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虎城的街道上。
    一支浩浩蕩蕩的隊伍正在泥濘中前行。
    這是所有新兵部隊中最龐大的一支——九大統領中有八位都不願接手新兵訓練,唯獨最年輕、上任時間最短的那位接下了這份苦差。
    李當歸踩著泥濘,走在隊伍末尾。
    三天前與姐姐們分別的場景還曆曆在目,此刻鼻腔裏卻已充斥著軍營特有的鐵鏽味、汗臭與糞便混合的氣息。
    "聽說了嗎?"隊伍中有人壓低聲音,"那八個統領都不願訓練咱們,合夥把大部分新人全推給那位了。"
    消息靈通的士兵繼續道:"那位剛當上統領不久,哪鬥得過那些老油條?練好了是咱們命大,練不好......"他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到了北境就是當炮灰的命。"
    “到時候,那位既得背負罵名,又得擔責。”
    "那位統領厲害嗎?"有人小聲問道。
    "聽說是個女人,你說呢?"消息通嗤笑道。
    "女將軍?"周圍新兵一片嘩然。
    他們怎麽也想不到,九大統領中竟有位女子。
    "而且才二十出頭,嫩著呢!"消息通又補了一句。
    隊伍中的氣氛頓時凝重起來。
    李當歸聽著這些議論,手心沁出冷汗。
    他恨不得立刻逃走,帶著兩個姐姐遠走高飛,躲進深山——否則這一別,恐怕就是永訣。
    當李當歸忐忑地踏入軍營時,校場高台上那麵繡著龍首魚身的青色旗幟率先映入眼簾。
    "百草堂李當歸?"登記處的一名瘦削堅毅的老兵瞥了眼名冊,"你們都走運了,分到寧將軍麾下。"
    他意味深長地扯了扯嘴角,"希望你這身板比看起來結實些。"
    走運?
    李當歸暗自苦笑。
    可不是麽,走了大運了。
    他多希望自己能像少數新兵那樣,被分到其他八位經驗豐富的統領手下——至少戰場上活命的幾率還能大些。
    出乎意料的是,軍營比想象中井然有序。
    旌旗在風中獵獵作響,遠處傳來整齊的操練聲,兵器相擊的脆響混著粗獷的口號,震得李當歸耳膜發顫。
    "你也是新來的?"一個精瘦少年湊過來,眼睛滴溜溜地轉著,"我叫侯七,江湖人稱"百曉生"。你呢?"
    "李當歸。"
    "李當歸?"侯七咧嘴一笑,"你家開藥鋪的?"
    見李當歸點頭,他拍了拍手,"這名字好記!"
    李當歸撓了撓腦袋,忍不住問道:"你怎麽看起來一點都不擔心?"
    "擔心?擔心什麽?"侯七一臉莫名其妙。
    "咱們的將軍啊,"李當歸壓低聲音,"都說她年輕沒經驗,萬一帶著咱們去北方送死......"
    "哈!"侯七突然笑出聲,"你也是聽那些半吊子瞎說的吧?"
    他一把攬過李當歸的肩膀,帶著他往校場走,"這就是為什麽別人隻叫我"百曉生"——隻有起錯的名字,沒有叫錯的外號!"
    見李當歸仍一臉茫然,侯七神秘兮兮地湊近:"寧將軍是女子不假,年紀也確實輕,但她弱?"
    他嗤笑一聲,"登記處那老兵說咱們運氣好,可不是在開玩笑!真正見過寧將軍的都知道——人家是這個!"
    侯七對著李當歸豎起個大拇指。
    "真的?"李當歸將信將疑。
    "那還有假?"
    侯七眉飛色舞,"寧將軍不僅實力強,還是白虎城出了名的冰美人!聽說過玲瓏坊的紅綃姑娘麽,風雨樓的紫嫣小姐知道吧?寧將軍跟她們一樣,都是美人榜上的常客!不過呢,"他擺擺手,"比起當年那位轟動全城的傳說可能還差點,但如今美人榜排進前十絕對沒問題。"
    見李當歸神色稍緩,侯七正色道:"當然,這些都不是重點。你放心,這位將軍帶兵打仗的本事,絕對配得上她那身鎧甲。"
    "原來如此......"李當歸長舒一口氣,心想侯七的話確實比那些流言可信得多。
    "唉,"侯七突然搖頭晃腦,"就是不知道這麽一位將軍,最後會便宜了誰家兒郎......"
    "你,說什麽。"一道女聲冷得像冰。
    李當歸下意識攥緊藥囊。
    侯七卻突然挺直腰板,臉色刷白。
    身後傳來清脆的金屬撞擊聲——像是劍鞘敲擊鎧甲的聲音。
    李當歸轉身的瞬間,呼吸不自覺地凝滯。
    寧芙將軍立於晨光之中,遠比傳聞更具威懾——魚鱗輕甲每一片銀鱗都嚴絲合縫地貼合著她修長的身形,在陽光下泛著冷冽的金屬光澤。
    她將黑發高高束起,馬尾如戰旗般筆直地刺向蒼穹,發梢隨著她的動作在風中劃出淩厲的弧度。
    最讓人移不開眼的是她腰間那柄幽藍長劍——劍身幽藍如冰,在陽光下折射出冷冽光暈。
    "列隊!"寧芙一聲令下,新兵們慌慌張張站成歪歪扭扭的方陣。
    她皺眉巡視,目光在李當歸單薄的身板上多停留了一瞬。
    "從今天起,你們是「螭吻軍」的兵。"寧芙的聲音不大卻字字刺骨,"在我這裏,隻有三個規矩——服從、服從、還是服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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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忽然手腕驟然一振。
    在場眾人隻覺眼前一花。
    三丈外的箭靶微微顫動——紅心處赫然多了一個透光的劍孔,邊緣平整得如同精心裁剪。
    而寧芙依舊保持著原來的站姿,劍尖垂地,仿佛從未出鞘。
    "這...這怎麽可能?!"新兵中爆發出此起彼伏的驚呼。
    有人使勁揉著眼睛,懷疑自己出現了幻覺。
    侯七偷偷捅了捅李當歸:"看見沒?這就是「劍術」神力!聽說她能在雨滴落地前斬開每一滴水珠..."
    “你!”
    寧芙的劍尖陡然刺破空氣,直指李當歸,聲音冷得像淬了冰。
    “出列。”
    李當歸的腿肚子微微發顫,卻不敢遲疑,踉蹌一步邁出隊伍。
    寧芙手腕一翻,將木劍擲在他腳下,劍身“啪”地一聲砸起幾粒塵土。
    “示範基本格擋姿勢。”
    李當歸笨拙地彎腰拾劍,指節僵硬地扣住劍柄,擺出一個歪斜的架勢。
    隊伍裏立刻傳來幾聲壓低的嗤笑,像細針般紮進他的耳膜。
    寧芙的眉頭越擰越緊,忽然一步上前,劍鞘“啪”地抽在他手腕上!
    “手腕下沉!”她厲聲道,“你這是握藥鋤還是握劍?”
    木劍“咣當”一聲砸落在地。
    李當歸慌忙彎腰去撿,卻聽見頭頂傳來一聲冷笑:
    “藥鋪出來的娃娃,就該老實待在後方。”寧芙的聲音像刀刃刮過青石,“戰場上——可沒人給你煎藥的時間。”
    這便是李當歸與寧芙的第一次對話。
    在他眼中,這位冷若冰霜的女將軍嚴厲得不近人情。
    可他不知道的是,寧芙也不過是個剛滿二十的女子。
    頭一回接手李當歸這樣由平民組成的新兵,她不知該如何訓練這群毫無根基的百姓。
    隻能用最鋒利的言辭鑄成鎧甲,將生澀與責任一同掩藏在那副冰冷的麵具之下。
    ......
    訓練比侯七描述的更殘酷。
    每日寅時起床,先跑二十裏山路,接著是數百次揮劍練習。
    李當歸的手掌第二天就磨出血泡,第三天結痂,第四天痂破血流。
    到第七天時,他的成績仍是全營墊底。
    "當歸,你幹脆裝病吧。"深夜大通鋪上,侯七小聲道,"我看隔壁帳的王二狗就..."
    "不行。"李當歸咬著牙給手掌塗藥,"我不能給姐姐們丟臉。"
    他等眾人睡熟後,偷偷拎著木劍來到校場。
    月光下,他一遍遍練習最基礎的格擋動作,直到雙臂失去知覺。
    "手腕角度還是不對。"
    一道冰冷的聲音傳來。
    李當歸嚇得腳下一個踉蹌,險些被自己的靴跟絆倒。
    身後傳來極輕的布料摩挲聲——寧芙不知何時已立在五步之內。
    清冷的月光描摹著她的身形輪廓,在青石板上投下一道修長的剪影。
    她今夜竟未著鎧甲,隻穿一襲素白勁裝,束腰的綢帶在夜風中微微飄動。
    月光柔和了她棱角分明的下頜線,看起來竟有幾分像大姐李靈芝。
    "將、將軍..."
    寧芙突然抓起他的手腕:"這些繭...不是練劍磨出來的。"
    她摩挲著李當歸虎口處的硬繭,"配藥時碾藥留下的?"
    李當歸點點頭,鬼使神差地說了實話:"我總把藥材碾得過細,大姐說這樣藥效才好。"
    寧芙沉默片刻,突然調整起他的姿勢:"劍不是藥碾,不需要那麽死力氣。"
    她手指冰涼,卻意外地耐心,"感受劍的延伸,就像...感受藥性在病人體內流動。"
    這個比喻讓李當歸心頭一震。
    當他按寧芙說的方法揮劍時,木劍竟真的像是手臂的延伸。
    "繼續練。"寧芙轉身離去。
    次日。
    訓練場上。
    寧芙依舊冷酷如初。
    當李當歸第無數次被對練的壯漢擊倒時,她甚至沒往這邊看一眼。
    壯漢揮劍劈下,李當歸倉促抬劍格擋。
    "哢嚓"一聲,他的木劍應聲而斷,碎裂的木茬在虎口劃出一道血痕。
    "就你這德行還想上戰場?"壯漢踩著斷劍嘲笑,"回家給姐姐們繡花去吧!"
    李當歸沉默地撿起斷劍,木茬刺進掌心,滲出一線細密的血珠。
    抬頭時,他正對上校場另一端寧芙的目光——那眼神竟不似往日淩厲,反而含著一絲他讀不懂的複雜。
    暮色四合。
    操練結束的號角早已吹響。
    月光如霜,將李當歸孤零零的身影釘在校場中央。
    他機械地重複著格擋動作,斷劍在掌心裏又磨出新的血泡。
    "三百二十七、三百二十八..."汗水順著他的下巴砸進塵土,單衣後背凝出一層鹽霜。
    忽然,他敏銳地聽到劍鞘輕叩地麵的聲響。
    寧芙不知何時又站在場邊,卸去鎧甲的她隻著素白勁裝,腰間仍佩著那柄長劍。
    她走近時,李當歸聞到她身上有鐵器與薄荷混合的氣息——屬於真正劍客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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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繼續。"寧芙抱著手臂說。
    李當歸咬牙揮劍,動作比白日標準許多。
    寧芙突然用劍鞘點在他手腕關節:"停。這裏發力不對。"
    她指尖冰涼,精準地按住他小臂某處肌肉,"你每次揮到這裏就會泄力,為什麽。"
    "我...我會加倍練習..."
    "不是努力的問題。"寧芙罕見地流露出困惑的神情。
    寧芙搖頭:"就是單純的筋骨愚鈍。"她突然拔劍出鞘,透明劍身映著月光,"用全力接我一劍。"
    李當歸剛擺好架勢,寧芙的劍已如月光瀉地般襲來。
    他拚命格擋,木劍卻像朽枝般斷成兩截。
    劍風掠過脖頸,激起一片雞皮疙瘩。
    "果然。"寧芙收劍入鞘,聲音裏透著罕見的疲憊,"我十五歲覺醒「劍術」神力,訓練過四百二十七個學生,你是唯一一個練了半個月連基礎格擋都做不好的。"
    她解下佩劍的皮繩纏繞在掌心,"白虎城建城百年,出過九個劍道廢物,你是第十個——而且比前九個都差。"
    李當歸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明日開始,你去輜重營報到吧。"寧芙係緊皮繩,月光在她睫毛上投下細碎的陰影,"至少...你認字,能記糧賬。"
    "將軍!請再給我——"
    "這是軍令。"寧芙轉身時,如魚鱗甲般冰涼的聲音再次傳來,"劍道如天道,有些事不是努力就能改變的。"
    夜風卷著沙塵掠過校場。
    李當歸呆立原地,斷劍上的木刺紮進掌心,卻感覺不到疼。
    他想起第一次握劍時寧芙說的話——"藥鋪出來的娃娃就該老實待在後方",原來她從一開始就看穿了他的無能。
    回到通鋪,李當歸摸出貼身藏著的家書。
    大姐工整的小楷寫著:"當歸吾弟,見字如晤。近日配得金瘡藥新方,待汝歸試之..."
    信紙突然洇開幾處水痕。
    他慌忙用袖子去擦,卻越擦越濕。
    "喂..."侯七的聲音從上鋪傳來,"我聽見了。去輜重營也挺好,至少不用..."
    "你知道我為什麽叫當歸嗎?"李當歸突然打斷他,"父親說,這是"應當歸家"的意思。"
    他摩挲著信紙上熟悉的藥方筆跡,"可現在,我哪有家可歸?"
    侯七沉默了。
    遠處傳來巡夜士兵的梆子聲,沉悶的敲擊在夜色中蕩開——二更天了。
    ……
    月光悄然爬上窗欞,李當歸無聲地翻身而起。
    他拎著那柄斷劍,踏過冰涼的青石板,再次來到空曠的校場。
    斷劍在月光下泛起慘白的光澤。
    他擺出最基礎的起手式,忽然想起父親臨行前攥著他手腕說的話:"吾兒記住,百草熬煮見真性,人亦如是。"
    斷劍劃破夜風,發出笨拙的嗚咽。
    一百次、兩百次......
    血泡在掌心綻開,又被劍柄碾碎。
    ……
    校場邊緣的陰影裏。
    一道人影悄然佇立,觀察著遠處的少年。
    他寬鬆的長袍被夜風掀起一角,腰間的竹簡輕輕相撞,發出細碎的"哢嗒"聲。
    披散的長發如潑墨般垂落,遮住了那人晦暗不明的神情。
    ……
    天邊泛起了魚肚白。
    李當歸終於癱倒在武器架旁。
    晨露打濕了他的後背。
    他望著自己顫抖的雙手,突然笑了——掌心的老繭位置不對,這是常年搗藥留下的痕跡,注定握不好劍。
    但有什麽關係呢?
    就算永遠是個劍道廢物,他還可以用這雙手去搬運箭矢,去記錄糧賬,去包紮傷員...
    輜重營的帳篷裏,彌漫著桐油與皮革混合的氣味。
    李當歸跪坐在矮幾前,小心地將今日入庫的三百二十支箭矢記錄在竹簡上。
    他的字跡比半月前工整許多——這是被寧芙退回來重抄七次糧冊練就的。
    "百草堂的小子!"軍需官老趙掀開帳簾,扔下一捆竹簡,"囚牛營的兵器損耗冊,今晚必須核對完。"
    竹簡"嘩啦"散開,露出裏麵密密麻麻的記錄。
    李當歸揉了揉酸痛的手腕,突然瞥見最上麵寫著"螭吻營申請更換訓練用劍二十柄"。
    他指尖一頓,眼前浮現寧芙那柄透明如水晶的長劍。
    "老趙叔,我能去兵器庫清點嗎?"李當歸突然抬頭,"上次入庫的青銅劍需要防鏽處理。"
    “又想偷看寧將軍練劍?”老趙眯起眼睛:"你小子到底是喜歡看寧將軍的劍法,還是單純喜歡看寧將軍啊?"
    “沒...您說什麽呢!我自然是喜歡看寧將軍練劍...”
    “那和喜歡看寧將軍有什麽區別?”
    “不是!這——”
    “哎行了行了,老頭子我跟你開個玩笑!”見少年耳根發紅,老趙頭咧嘴大笑。
    "去吧,申時前回來。記住——"他敲了敲李當歸腰間木牌,"你現在是輜重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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