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新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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汀蘭的指尖無意識摩挲著碗沿,忽然碰到一處凹凸。
低頭看去,粗陶碗外壁有道新鮮的裂痕,用桑皮紙細細糊住了。
她的目光移到少年手上——那雙本該拿藥秤的手,此刻正不安地交握著,指關節處結著紫紅的血痂,虎口還有繩索勒出的深痕。
"追殺我的人呢?"她突然問。
李懷璋像是被驚醒的兔子,肩膀一顫:"什、什麽?"
"那些人,"汀蘭眯起眼睛,"他們沒跟著血跡找來?"
少年搖搖頭,一縷額發隨著動作晃動。
陽光透過發絲,在他鼻梁上投下細小的陰影:"我...我沒走官道。"他聲音越來越輕,"老槐溝東側不是有處斷崖嗎?我從那兒..."
"斷崖?"汀蘭的勺子"當啷"掉進碗裏。
那處絕壁她見過,近乎垂直的岩壁上隻有幾叢頑強的灌木,連猿猴都要繞道。
李懷璋急忙比劃:"我用采藥的麻繩把我們捆在一起,背著你一點一點..."他突然噤聲,因為汀蘭抓住了他的手腕。
這隻手看起來纖細文弱,掌心卻布滿新鮮的擦傷,指甲縫裏還嵌著洗不淨的岩屑。
汀蘭的拇指撫過那些傷痕,突然意識到——這不是習武之人的手,沒有常年握劍的繭子,更沒有神力淬煉的光澤,就是個普通采藥郎的手。
"為什麽?"她聲音發緊,"你從那懸崖上爬回來的?"
少年眨了眨眼,似乎不明白這有什麽好問的:"官道上...有馬蹄印。很多。"他另一隻手無意識地摸著腰間一個小布包,"而且我常在斷崖邊采藥,我認得每條岩縫..."
汀蘭突然傾身向前,長發垂落如瀑:"你就不怕我對你不利?"江湖人的本能讓她繼續試探,"或者...你本就對我有所圖謀?"
李懷璋的臉"唰"地白了。
他猛地抽回手,站起來時帶翻了板凳:"我發誓沒有!"聲音因急切而尖細,"當時你心脈都被毒素侵染了,再耽擱會...會..."他說不下去了,眼眶微微發紅。
陽光穿過窗欞,將他的影子投在牆上,單薄得像株風中的藥草。
汀蘭忽然注意到他腰間露出半截《傷寒論》,書頁邊緣密密麻麻寫滿批注。
"家父教導,見死不能不救。"少年平靜下來,手指無意識地撫過書脊,"不論貴賤,無關善惡。"他抬頭直視汀蘭,眼神幹淨得像山澗裏的泉水,"你當時...隻是需要幫助的人。"
汀蘭呼吸一滯。
她見過太多眼神——貪婪的、淫邪的、偽善的,卻從未見過這樣清澈見底的目光。
這個住在破藥鋪裏的少年,竟像塊未經雕琢的水晶,把短短幾年江湖風雨帶給她的憤世嫉俗照得無處遁形。
窗外傳來"撲棱棱"的聲響,是麻雀落在晾藥的竹匾上。
少年突然想起什麽似的,從袖袋掏出個物件:"對了,這個..."
那是半截劍穗,染血的部分已經被細心洗淨,但金線繡的蘭花紋仍有些發暗。
汀蘭怔怔接過,指尖觸到少年掌心的溫度——溫暖,幹燥,帶著藥材的苦香。
"你昏迷時一直攥著它。"李懷璋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我想...應該很重要。"
陽光忽然變得很亮,亮得汀蘭眼睛發酸。
她低頭摩挲著劍穗,第一次發現金線裏纏著幾根白發——原來在不知不覺間,江湖已偷走了她的年少時光。
而眼前這個少年,正用最笨拙的方式,把她遺失的東西一點點還回來。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蠢事?"
汀蘭的聲音突然冷下來,像柄出鞘的劍劃過晨光。
她"啪"地放下粥碗,粗陶與木桌相撞發出悶響。
少年被這突如其來的變臉嚇得一顫,下意識抓住了桌沿。
"像我們這樣的江湖人——"汀蘭的手指無意識按在劍穗上,"隨時可能變成屍體,也隨時會拖累別人變成屍體。"她眯起眼睛,"你救我,就等於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
李懷璋的嘴唇微微發抖。
陽光照在他額角的細汗上,映出細碎的光點。
他看起來從沒考慮過這個問題——這個住在破藥鋪裏的少年,世界裏隻有采藥、曬藥、救人。
"我..."他喉結滾動幾下,突然挺直了背脊,"即便如此,也不後悔。"
這句話說得太用力,尾音都有些劈叉。
汀蘭挑了挑眉。
"若見死不救..."少年手指揪住衣襟上最大的那塊補丁,布料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我這醫者也算當到頭了。"他抬起頭,眼神竟出奇地亮,"家父說,醫道即是人道。"
窗外晾藥的竹匾被風吹得晃了晃,在地上投下不安的陰影。
汀蘭突然冷笑:"為了虛無縹緲的原則,現在我們都得完蛋——那些人怕是已經摸到鎮子口了。"
她本以為會看到少年倉皇失措的模樣,卻見他突然轉身跑到藥櫃前,從最底層拖出個落灰的木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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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哢嗒"一聲,匣子彈開,裏麵是把鏽跡斑斑的藥鏟——柄端纏著褪色的紅繩。
"我會保護你。"李懷璋鄭重地捧出藥鏟,聲音還在發顫,眼神卻堅定得可怕,"那些惡霸...我早知道他們不是好東西..."
"惡霸?"汀蘭一愣,隨即爆發出一陣大笑。
她笑得前仰後合,傷口都隱隱作痛,"天呐,你以為我說的是...是恃強淩弱的地痞?"
少年舉著藥鏟僵在原地,耳根紅得像要滴血。
汀蘭擦掉笑出的眼淚,指了指他手裏攥著的藥鏟:"你打算用這個對付能隔空取人首級的修行者?"
李懷璋的臉由紅轉白。
他當然沒見過真正的江湖廝殺,但藥鋪後巷偶爾會出現無名屍首——那些被利落割喉的軀體,連血都流得很有章法。
"我..."藥鏟"哐當"掉在地上,少年突然蹲下身開始瘋狂翻找藥櫃,"有辦法的!一定有辦法的..."
汀蘭望著這個慌慌張張翻箱倒櫃的背影,某種陌生的情緒在胸腔膨脹。
她見過太多人為自保棄她而去,卻第一次有人明知死路仍要擋在她前麵。
"這人怎麽這麽傻?"她輕聲說,這次語氣軟了許多,"你還是趁早逃命去吧。"
少年茫然回頭,看見汀蘭不知何時已經站起,蒼白的手指按在窗欞上。
陽光穿過她的長發,在衣服上投下流動的光斑。
少年不為所動。
"我是你什麽人?"
汀蘭的聲音突然拔高,驚飛了窗外偷食的麻雀。
她一把抓住少年纖細的手腕,力道大得讓他皺眉——這個動作牽動了尚未痊愈的傷口,但她顧不上疼。
"萍水相逢的過客罷了!"她每個字都鋒利的針,"你有什麽理由——"
"這是百草堂。"
少年突然打斷她。
不是高聲反駁,而是用某種平靜到可怕的語氣。
他慢慢抽回手,站直身體時背脊筆直得像後山那棵雷劈不死的青鬆。
陽光從他背後照進來,將那道單薄的身影拓在牆上,竟顯出幾分巍然。
"家父留下的。"李懷璋指了指腳下斑駁的青磚,"每一塊都是他親手鋪的。"又指向藥櫃,"每一味藥材都是他教我認的。"最後按在自己心口,"我不會走。"
汀蘭的手懸在半空。
她見過無數豪言壯語——江湖客的誓言比柳絮還輕,風一吹就散。
可眼前這個補丁少年說的話,卻沉甸甸地砸在她的心防上。
"你會死的。"她一字一頓地說,這次沒帶譏諷。
少年搖頭,倔強得像頭小牛犢:"我不會死,你也不會。"
這話天真得可笑,可他眼裏的光讓汀蘭想起雪山之巔永不消融的冰晶——純粹又頑固。
汀蘭突然泄了氣。
她鬆開手指,劍穗滑落腰間。
江湖兒女最重恩怨,這條命既然是他撿回來的...
"隨你吧,那我也不走了。"她轉身望向窗外,"就當還你人情。"
一陣窸窣聲傳來。
汀蘭回頭,發現少年正蹲在角落的樟木箱前翻找。
箱子很舊,銅鎖卻鋥亮,顯然經常開啟。
他小心翼翼地捧出個藍布包裹,像對待什麽珍寶般輕輕展開——
是件粗布衣裳。
普普通通的靛藍色,領口袖邊都磨出了毛邊,但洗得發白,疊得棱角分明。
最奇怪的是,明明看起來是新的,布料卻已經洗過很多次的樣子,散發著淡淡的皂角香。
"你的衣服...沾血了。"李懷璋低著頭遞過來,耳尖通紅,"雖不華美,但..."
汀蘭接過時指尖碰到他掌心的繭子——不是習武之人的硬繭,是常年搗藥、曬藥、洗衣服磨出的薄繭。
衣服入手柔軟,顯然被反複漿洗過多次,卻從未上過身。
"你做的?"她抖開衣裳,針腳依然歪歪扭扭,袖長還不太對稱。
少年突然轉身就往門外走,差點被門檻絆倒:"我、我去看看灶上的藥!"
門簾晃動的間隙,汀蘭瞥見牆角堆著幾件相似的失敗品——有的袖子一長一短,有的領口開錯了邊。
她突然明白了這件"新衣"為何有被多次洗滌的痕跡——是少年一次次做好,不滿意,拆掉重來,再洗淨布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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