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像一把磨鈍的刀子，反複切割著李當歸的每一寸皮膚，他已經在雪地上站了不知多長時間，身體愈發虛弱。
    前方，那片死亡黑影依舊密密麻麻，甚至仿佛還在從四麵八方的雪霧中不斷匯聚，數量愈發駭人，它們無聲無息，隻有無數雙腳踩碎積雪發出的嘎吱嘎吱聲，這聲音匯聚成一片，比任何戰鼓更令人膽寒。
    萬幸的是，濃密的雪霧成了他們最好的掩護，那支龐大的死亡軍隊似乎並未察覺到不遠處的三個活人和趴伏著幾乎和雪地融為一體的冰原狼。
    李當歸意識道，離開這裏的出口，很可能就在前方，但遠處那些東西行進速度極其緩慢，等它們經過還不知道要等到什麽時候。
    一旁的烏蘇整個人都緊緊貼在少年的體側，臉頰深深埋進他冰冷的肩頭，雙眼緊閉，長長的睫毛上結滿了霜晶，身體不住地輕顫，根本不敢看前方一眼。
    一種冰冷的不安感比寒風更深入的侵蝕著李當歸的骨髓。
    接著，變故發生了。
    不是聲音，而是寂靜。
    仿佛有一隻巨手猛地扼住了整片雪原的咽喉。
    風似乎停滯了一瞬，那些夾雜在寒風中的低語聲以及無數積雪被踩碎的聲音戛然而止，被一種沉重得令人心髒停跳的死寂所取代，一股極致的寒冷如同實質的牆壁，從遠處的雪霧中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推進而來。
    “好冷......”貼在李當歸身側的烏蘇下意識的喃喃一句，她的聲音在這詭異的寂靜中清晰得可怕。
    李當歸的四肢早已凍得僵硬麻木，幾乎失去了知覺，視線陣陣發黑，隻能勉強看到前方一片翻滾的混沌雪霧，但溫度的驟降讓他知道，有什麽事情要發生了。
    少年的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幹澀的喉嚨發不出任何聲音，下意識的看向了前方一動不動的峨眉，棉衣女子的周身已經開始散發出神力氣息。
    李當歸心裏一緊，憑借著本能摸向了腰間的劍柄。
    “我們...是不是要死了...”身旁的烏蘇死死抱著他的胳膊，聲音帶著絕望的哭腔，依舊不敢睜眼。
    李當歸反手握住她冰涼顫抖的手，聲音因虛弱而低沉，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像是在安慰她，也像是在對自己下最後的決心：“放心，我們馬上就能出去了。”
    遠處的雪霧中傳來了第一聲非人的尖嘯。
    如果死亡有聲音，那一定就是這般模樣——淒厲、怨毒、充斥著對所有生機的絕對憎惡，仿佛是宣告萬物終結的號角。
    “來了！”李當歸瞳孔驟縮，低喝一聲，強行提振起近乎渙散的精神，長劍悍然出鞘三寸，冰冷的劍鋒映出他毫無血色的臉。
    下一刻，那些黑影如同決堤的黑色潮水，轟然傾瀉而出，瞬間充斥了整個視野，無數眼眶中燃燒著幽藍的活死人，奔跑著、攀爬著、翻滾著，以一種完全違背常理的瘋狂速度撲來，它們曾經是活人，如今隻是被某種古老惡意驅動的傀儡。
    峨眉瞬間消失在了原地。
    “峨眉姑娘！”李當歸猛然拔出長劍，大喊一聲。
    下一刻，天地間驟然卷起一陣狂風，將風雪吹散，視野在刹那間變得清晰無比。
    李當歸看得清清楚楚，衝在最前方的那片不死狂潮，如同被一柄無形的鐮刀收割般，成片成片地倒下，僅僅在一個呼吸之間，前方就空出了一大片，他隱約能捕捉到一道快到極致的身影在那支亡靈大軍中不斷穿梭閃現，所過之處，即使是死人也要再次死一遍。
    然而，就算那身影速度再快，也僅僅是驚鴻一瞥，下一秒就被更多湧來的身影淹沒。
    “不好！峨眉姑娘有危險！”李當歸見狀，心急如焚，強提一口氣就想衝上前去，可腰間撕裂般的劇痛讓他眼前一黑，一個趔趄差點栽倒在雪地裏。
    就在此時，一直趴伏在地的冰原狼白雪發出一聲決絕的嚎叫，它那傷痕累累的巨大身軀竟爆發出最後的力量，如同離弦之箭般猛地躥出，義無反顧地直衝向那片洶湧而來的黑色人潮。
    它的速度快得驚人，龐大的白色身影在雪地上幾個起落便已衝至最前方，而後高高躍起，帶著千鈞之力狠狠砸落，瞬間撲倒一大片人影。
    可緊接著，周圍無數的黑影又瞬間蜂擁而上，將那抹白色徹底淹沒，淒厲痛苦的野獸哀嚎聲從層層疊疊人堆中傳出，令人心膽俱裂。
    “白雪！”烏蘇尖叫一聲。
    眼見夥伴遇險，女子雪姑的眼中閃過決絕，周身風雪之力湧動，身形借勢消散，如同融入了狂風，眨眼間竟已出現在那白色巨影被淹沒的區域附近，試圖救援。
    “烏蘇！”李當歸忍著渾身劇痛，體內氣機瘋狂運轉開來，身形一閃，直接消失在原地，下一刻，少年已經加入了前方戰局，辭故人和見新雪雙劍同時出鞘，冰冷的劍鋒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發出陣陣低吟。
    無數尖嘯聲和嘶吼聲炸響在耳邊，李當歸劍勢如虹，快如驚鴻，砍在這些不死怪物身上，它們毫無感覺，除非被斬首或肢解，否則會繼續撲來，但他每放倒一個，就有十個、一百個湧上來，他喘著粗氣，白霧剛出口就被凍結，腰間的傷口傳來劇痛，手臂因寒冷和重複揮砍而酸痛麻木。
    不遠處，那隻鮮血淋漓的冰原狼竟憑借頑強的意誌掙紮著站了起來，發出震天的怒吼，用自己龐大的身軀將趕來的烏蘇護在身後，它那紅白相間的身軀上掛滿了那些啃咬撕扯的不死屍鬼，但它依舊用強壯的前爪瘋狂拍擊周圍的怪物，巨大的頭顱左右猛甩，用鋒利的獠牙將身上的“附骨之疽”一個個撕碎扯下。
    然而，它身上的鮮血越流越多，動作肉眼可見地變得越來越遲緩，巨大的身軀搖搖欲墜，每一次拍擊和撕咬都顯得無比艱難，仿佛下一刻就要轟然倒下。
    身後的女子雪姑手持凝聚出的鋒利冰刃，手起刀落，動作迅捷，卻在一個個撲來的不死怪物麵前顯得如此無力，纖瘦身軀仿佛下一刻就會被無情的撕碎。
    果不其然，側麵一個扭曲的身影猛地從屍群中躍起，張開腐爛的大口，帶著濃鬱的死氣，直撲烏蘇毫無防備的後背，女子雪姑正全力應對前方的敵人，對來自死角的致命襲擊毫無察覺。
    千鈞一發之際——
    那道龐大的白色身影，爆發出最後的力量，猛地橫向一撞，用自己傷痕累累的身軀硬生生為女子擋住了這致命的一擊，那偷襲的怪物死死抱住了冰原狼，一口咬在它的脖頸上，鮮血噴濺在雪地上，瞬間凍結成深紅色的冰，巨獸再也支撐不住，轟然倒下。
    “白雪！”烏蘇聞聲轉身，看到這一幕，整個人如遭雷擊，瞬間僵在原地，大腦一片空白。
    就是這刹那的遲疑和悲痛，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趁機將她猛地撲倒在地。
    烏蘇驚惶失措，拚盡全力掙紮，可身上的重量驟然增加，第二個、第三個怪物已經壓了上來，她甚至能清晰地看到那些握著生鏽利刃的枯瘦手掌，正帶著冰冷的死亡氣息，朝著她的麵門、她的心髒狠狠刺下。
    不遠處的李當歸先是見那白色巨影倒下，又見烏蘇被死亡淹沒，早已完全忘記了身上的疼痛與疲累，劍意充沛到極致，直接強行借用體內氣府中的力量，猛然向前遞出一劍，一道無形劍氣如長虹貫日劈開風雪，勢不可擋，前方幾十道蜂擁而來的身影瞬間被劍氣衝的四散倒飛出去，他則身形一閃，消失在原地。
    李當歸的劍從未如此快過，數道凜冽劍氣離劍而出，劍鳴錚錚，餘音未絕。
    那些正要將鏽蝕利刃刺入烏蘇身體的枯瘦手臂猛然僵住，緊接著，那些怪物們的身上都悄然浮現出幾道細如發絲的細線，離烏蘇近在咫尺的那些生鏽刀劍率先斷裂，掉落在地，隨後，那些不死身軀，沿著劍氣劃過留下的軌跡，整齊地分裂開來，散落在地。
    差點命喪利刃之下的烏蘇，終於掙脫出來，她驚魂未定，下意識地看向一旁倒在地上的冰原狼，卻被忽然出現的少年擋住了視線，還沒反應過來，她隻覺眼前一花，耳邊的尖嘯聲和嘶吼聲驟然遠去。
    視野瞬間變得清晰，烏蘇震驚地發現，周圍剛才還洶湧如潮的不死大軍，此刻竟成片成片地倒伏在地，密密麻麻鋪滿了雪原，而在他們正前方不遠處，峨眉那穿著棉衣的身影正靜靜佇立著。
    就在李當歸和烏蘇艱難廝殺、險象環生之際，峨眉已經憑借一己之力，硬生生在這支龐大的不死軍隊裏殺出一條路來，終於找到了那個冰原狼想要帶他們去的地方，正是離開此方天地的出口。
    此刻，她就站在那無形的邊界上，狂暴的風雪吹拂到她身後僅僅一步之遙的地方，便如同撞上了一堵無形的牆壁，驟然平息、消失，仿佛一步之外便是另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李當歸拚盡最後氣力將烏蘇救出，已是強弩之末，眼見峨眉找到了出口，眼中剛爆發出絕處逢生的狂喜，便覺渾身力氣瞬間被抽空，眼前一黑，雙腿一軟就要癱倒在地。
    “李當歸！”
    一旁的烏蘇反應極快，驚呼一聲，毫不猶豫地彎下腰，用自己單薄的肩膀猛地扛起少年的重量，將他背在了自己身上。
    不遠處的峨眉轉過頭，聲音依舊平淡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促：“快來...”
    烏蘇背著幾乎失去意識的李當歸，用盡全身力氣朝著那近在咫尺卻又仿佛遠在天邊的出口狂奔而去，每一步都沉重無比，短短的距離在此刻顯得無比漫長。
    被烏蘇背著跑了不知多遠距離的李當歸，隻感覺身後那令人窒息的嘈雜和殺意戛然而止，刺骨的寒風也驟然停歇，他下意識地艱難回頭望去，發現身後除了一片空空蕩蕩的廣袤雪原外，沒有任何東西，寂靜得仿佛剛才那場慘烈的廝殺隻是一場噩夢。
    李當歸臉上一喜，聲音沙啞得厲害，卻充滿了劫後餘生的激動：“烏蘇姑娘，別跑了，我們...我們出來了！你快把我放下來。”
    烏蘇跑得氣喘籲籲，臉頰通紅，聽到背後少年沙啞卻激動的聲音，猛地停住腳步，難以置信地回頭望去。
    映入眼簾的，不再是那片詭異死寂的秘境雪原，而是熟悉的、帶著北境特有蒼涼氣息的廣闊天地，他們真的出來了！
    烏蘇激動的快要哭出來。
    她小心翼翼地將背上的少年放下，胸口還在劇烈起伏，卻不管不顧地一把撲進他懷裏，緊緊抱住，將臉埋在他冰冷的肩頭，聲音帶著哽咽和後怕：“剛才...剛才還好有你在...要不然我就...”
    話未說完，那隻冰原狼為自己擋下致命一擊、轟然倒地的畫麵猛地閃過腦海，巨大的悲傷又讓烏蘇的淚水終於決堤，開始在少年懷裏低聲抽泣起來。
    剛鬆了口氣的李當歸隻覺得腰間傷口疼痛難忍，卻還是強忍著痛楚朝著身後望去，焦急的等待著峨眉出現，感覺到懷中女子的哭泣，也微微歎氣，正準備開口安慰，峨眉悄無聲息的出現在身邊。
    棉衣女子看到眼前兩人又抱在一起，臉上頓時露出一副無語表情，直接催促道：“別磨蹭...快跑...”
    李當歸聞言一愣，還沒完全理解她話中的緊迫——
    一聲極其高昂的恐怖尖嘯，猛地炸響，聲音穿透力極強，震得人耳膜刺痛，靈魂戰栗。
    下一刻，一道紅白相間的巨大身影，以一種蠻橫無比的姿態，猛地從虛無中撞了出來，直撲他們所在的位置。
    “白雪？！”
    烏蘇看到那熟悉的身影，臉上瞬間綻放出難以置信的狂喜，趕緊從李當歸懷中起身，就要朝著那巨獸跑去，卻被少年一把拉住。
    李當歸直接將烏蘇擋在身後，一臉警惕的看向那隻曾並肩作戰的白狼。
    它的那雙曾炯炯有神的眼眸已變為兩個深藍窟窿，身上皮毛被鮮血染紅，脖頸處還留著那道致命傷口，甚至能看到森然的頸骨，但它的氣勢卻比之前要凶猛的多，也不再咆哮，而是從喉嚨深處發出一陣令人恐懼的嘶嘶聲。
    它顯然也“出來”了，但出來的，早已不是他們認識的那隻，此時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著他們撲來。
    峨眉白袖輕揮，一道蘊含著沛然莫禦力量的罡風瞬間生成，如同無形的巨掌，狠狠拍向那猛撲而來的巨影，這隻起死回生的冰原奔狼竟被這輕描淡寫的一擊直接打得翻滾出去，重重砸在雪地裏。
    緊接著，曾喂過這隻巨狼的棉衣女子指尖微勾，“錚”的一聲，李當歸腰間的短劍應聲出鞘，化作一道奪命寒光，以肉眼難以捕捉的速度破空而去。
    “不要！”烏蘇尖叫一聲，猛地從李當歸身後衝出，不顧一切地死死抱住了峨眉抬起的手臂。
    那把飛劍在距離巨狼脖頸僅三寸之遙處，驟然懸停，劍尖嗡鳴，冰冷的殺意幾乎要凝結空氣，仿佛下一刻就會毫不猶豫地斬落那顆巨大的頭顱。
    “烏蘇姑娘，它已經不是白雪了！”李當歸急聲喝道，試圖讓她認清現實。
    眼眶通紅的女子雪姑眼睜睜的看到那昔日的夥伴翻身而起，再次朝著這邊衝來，始終就是不願放開峨眉的胳膊。
    就在這僵持的刹那，前方不遠處的虛空，又開始憑空走出人影，正是那些秘境中的不死怪物。
    棉衣女子神色依舊平靜，指尖一動，懸停在巨狼頸前的飛劍驟然轉向，下一刻，那些剛走出來的不死怪物便被接連斬去頭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