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3章 浪湧與挽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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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海上,夜色濃稠得化不開。
    天幕之上,不見星月,唯有厚重的烏雲低低地壓在海平麵之上,仿佛觸手可及,吞噬了天地間最後一絲微弱的光亮,鹹濕的海風嗚咽著掠過空曠海麵,帶來的並非夏夜的清涼,而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冰冷氣息。
    在這片死寂無垠的漆黑之海上,一個比夜色更加深邃的龐大輪廓,正無聲地滑行於墨色的波濤之間。
    那是一艘巨大的方舟。
    為了躲避南海下可能存在的無數雙窺探之眼,以及其他不可名狀的威脅,這艘巨艦收斂了所有的聲息與光芒。
    整艘船上看不到一絲燈火,所有舷窗皆被厚重的黑布或鐵板從內部嚴密遮蓋,如同一頭蟄伏的深海巨獸,徹底隱沒了自身的蹤跡,僅依靠著對海流與風向的精妙掌控,極其緩慢、近乎停滯般地向前悄然推移。
    甲板上,空蕩得駭人,往日忙碌的景象消失無蹤,唯有極少數的黑影,釘在甲板關鍵位置,一動不動。
    那是今夜的值守者,他們隱藏在陰影之下,沒有人交談,隻是敏銳地捕捉著每一絲異樣的水聲,警惕地掃視著每一寸看似平靜卻殺機四伏的海麵。
    在這片漆黑之中,靠近船舷的某處,一道年輕姑娘的身影正倚靠著冰冷的船壁,獨自坐在堅硬的甲板上。
    她雙腿屈起,將自己微微蜷縮,下巴輕輕枕在交疊的臂彎裏。
    帶著鹹腥氣息的海風嗚咽著掠過,將她身上那件略顯單薄的深色外衫吹得緊緊貼附在肌膚之上,清晰地勾勒出她肩背流暢而柔韌的線條,以及那一截纖細卻蘊含著力量的腰身。
    她的姿態看上去很放鬆,與整個甲板上那種寂靜卻緊繃如弦的凝滯氛圍顯得格格不入。
    年輕姑娘微微仰著頭,目光投向遠方那片無邊無際的墨色海麵,沉默不語,不知究竟在想些什麽。
    “想家了?”
    就在此時,一道成熟中透著幾分慵懶的女子嗓音,毫無征兆地在她耳邊清晰響起,仿佛說話之人就緊貼著她的耳廓低語。
    這突如其來的聲音讓年輕姑娘渾身一顫,幾乎是出於本能,她的右手瞬間就握住了腰間一把匕首的刀柄,隨即猛然彈身而起,動作迅捷而無聲。
    匕首在她掌心熟練地翻轉了半圈,漆黑的刃身在極度微弱的光線下反射出海麵翻湧的幽暗波光。
    她的雙眼銳利如鷹隼,死死盯向那空無一物的海麵,全身緊繃,一動不動。
    “怎麽,小亞娜,才離開青龍城多長時間,連姐姐的聲音都聽不出來了?”
    那道慵懶的女聲再次響起,音調依舊帶著獨特的磁性,隻是這一次,語氣中微妙地夾雜進了一絲若有若無的幽怨與嗔怪。
    聽到“小亞娜”這三個字,年輕姑娘緊繃的身體微微一滯,隨即明顯鬆弛下來,她手腕一抖,那柄匕首精準地滑回腰間刀鞘。
    她再次默不作聲地靠著冰冷的船沿坐了回去,甚至微微側過頭,仿佛要將那道聲音徹底隔絕在外,直接選擇了無視。
    沉默足足持續了半晌,隻有海浪輕撫船體的細微聲響。
    那聲音的主人似乎終於按捺不住,又一次打破了寂靜,語調拉長,帶著委屈與無奈:“怎麽了,我的好娜娜?你何時變得這般不愛搭理人了?你這樣冷漠,姐姐我可是要傷心的哦……你知道姐姐我這般,隔著千山萬水與你說話,有多累麽?”
    被稱呼為“小亞娜”的年輕姑娘終於開口,她的聲音有些低啞,仿佛許久未曾言語,語氣不冷不熱:“我又沒讓你和我說話。”
    那道成熟的女聲忽然變得極近,仿佛瞬間穿越了無盡距離,緊緊貼在了年輕姑娘的耳邊,溫熱的氣息幾乎要吹動她鬢角的碎發,語氣也變得極為柔媚,如同情人之間的親密耳語:“既如此~那姐姐我可真就走了哦……”
    說罷,一陣略強的海風嗚咽著掠過甲板,仿佛要將那道無形的聲音從她耳邊吹散,帶走最後一絲痕跡。
    “等等!”聽到那聲音似乎真的要隨著風聲消散,年輕姑娘的身體下意識地向前傾去,眼中掠過一絲焦急,一聲呼喚脫口而出。
    話音一落,海風中便隱約傳來一聲輕笑。
    年輕姑娘像是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重新靠回冰冷的船壁,將臉側向一邊。
    她的語氣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與妥協,聲音也低了幾分:“你先別走……”
    那女聲滿足地輕歎一聲,話語裏的幽怨絲毫未減,反而更添了幾分疼惜:“小亞娜,你如今這般模樣,可知姐姐有多心疼?當初我便告訴過你,北海迢迢,凶吉未卜,不要任性去那麽遠的地方,可你怎麽就是不肯聽姐姐一句勸呢?”
    聲音頓了頓,再響起時,帶上了一種近乎露骨的寂寞與依賴:“你可知,沒有你在身邊,姐姐有多無趣,多寂寞嗎?”
    年輕姑娘並未在意對方話語中那份濃烈的情感,她的眉頭微微蹙起,冷哼一聲,打斷了那幽怨傾訴:“我被騙了。”
    “哦?”那女聲音語氣裏帶著一絲好奇,音調微微上揚,“被誰騙了?說給姐姐聽聽。”
    年輕姑娘再次抬起頭,目光投向遠方那廣袤無垠的漆黑海麵,眼神變得極其複雜。
    她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開口,“被所有人騙了。”
    她頓了頓,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尤其是那個開船的老頭。”
    “我的好娜娜,告訴姐姐,他們騙了你什麽?”那道慵懶的女聲再次貼近,音調裏充滿了誘哄。
    此刻,在這片漆黑死寂的甲板上,仿佛並非隻有一個孤獨的姑娘倚靠船壁,而是有一位看不見的成熟女子正親昵地緊挨著她,將下巴擱在她的肩頭,與她耳鬢廝磨,說著隻有兩人能聽見的悄悄話。
    年輕姑娘沒有回應那份親昵,隻是猛地再次抽出腰間的匕首。
    寒光一閃,伴隨著一聲悶響,她狠狠地將匕首釘進了腳下的甲板木材裏,仿佛將那無盡的怒意都貫注在這一擊之中。
    她的聲音壓抑著怒火,“從海上僥幸回來的那些人信誓旦旦地說,這片該死的海是有盡頭的,隻要一直往北方走,最終就能看到對岸的陸地。”
    她的目光銳利如刀,看向船頭那一片深邃黑暗中的某個方向,“那個天天就知道喝酒、滿口胡言的瘋老頭也說這片海的盡頭,確實有一片廣袤的陸地,那陸地上,就跟我們家鄉一樣,有著無數大大小小的城池。”
    “哧”的一聲,年輕姑娘用力將匕首從甲板中拔出,隨即以更大的力道再次狠狠釘下,如此反複數次,木屑微濺。
    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在寂靜的甲板上格外清晰,“可他們全都在說謊,這個鬼地方,根本就走不到頭!這裏就是世界的最終點,是世界的最北方,再走下去也隻是在海裏徒勞打轉罷了。”
    她頓了頓,聲音更顯冰冷,“這裏隻有殺不完的海獸,沒完沒了的風暴,還有……海上那個時不時出現的鬼東西。”
    在提到那個“鬼東西”時,她的眼底掠過一絲恐懼,但被她掩飾得極好。
    她的語氣充滿了譏諷與不信任,“那個酒鬼老頭現在又說,我們的船已經離對岸不遠了,還說什麽對麵那座什麽‘白虎城’,馬上就會派出他們的方舟來接應我們……”
    年輕姑娘冷哼一聲,“可我知道,他自己心裏根本就沒底,這些話,說不定隻是他用來麻痹自己、欺騙全船的胡說八道罷了。”
    她冰冷的目光又掃過四周的漆黑,以及腳下這艘死寂的巨艦,語氣裏充滿了毫不掩飾的輕蔑:“而這艘船上的人?哼,更是一群徹頭徹尾的廢物!每日隻知道像受驚的老鼠一樣縮在漆黑的船艙裏瑟瑟發抖,連直麵這片海的勇氣都沒有!他們甚至還不如那個終日醉醺醺、但至少還敢胡說八道的老頭!”
    年輕姑娘的聲音裏帶著一種洞察,仿佛早已看穿了結局:“有這樣一群懦夫拖累,這艘船……‘死亡挽歌’?嗬,遲早也會徹底沉入這片海裏,就像之前那幾條船一樣,連個泡沫都不會留下。”
    她似是疲憊地感歎,“夏姬姐,你說,這天下怎麽就會有這麽多廢物?他們明明那麽怕死,什麽都不敢做,卻偏偏還要擺出一副同舟共濟、努力求生的可笑模樣,結果呢?到頭來什麽都改變不了,隻能等死……我真不知道,他們這樣徒勞地折騰一番,究竟有何意義?”
    說完這些憤世嫉俗的話語後,年輕姑娘重新陷入了沉默,將下巴埋回臂彎。
    一陣海風拂過,吹起她額前幾縷散落的長發,發絲輕柔地掠過她的臉頰,仿佛有一雙無形而溫柔的手,正在憐愛地撫摸她的腦袋。
    那道女聲再次響起,這一次,聲音裏少了幾分慵懶,多了幾分寵溺:“我的小娜娜,你說的可不對哦。”
    聲音輕柔,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這片海,的確是有盡頭的,而世界的最北方,離這裏,還遠著呢。”
    這位向來叛逆不羈、如今更是偷偷離家出走、漂泊海上的年輕姑娘,聽到這話,眼中迷茫微微緩和了一絲。
    她下意識地抬起頭,語氣裏帶上了一絲好奇:“那……你說,海的盡頭,到底是什麽?世界的最北方,又是什麽?”
    那女聲的語氣變得愈發輕柔,“海的盡頭啊,是一片廣闊而涼爽的天地;那邊也有很多人,有很多俊俏的男人,貌美的女人;那裏還有很多有趣的城池,白虎城、玉羅城、彩霞城、赤砂城……”
    聲音頓了頓,“而在更北的地方,越過那些城池,有一片像這南海一樣無垠的雪原,那片雪原上,曾經居住著許多身穿厚重獸皮的人,但是呢,在比那片雪原還要更北的地方,出現了一些……非常可怕的東西。”
    她的聲音裏染上一絲難以捉摸的深邃:“於是,那些雪原上的人們,便開始往南方跑,想要逃離那些東西……不過呢,等那些可怕的東西追上他們的時候,他們……就再也跑不了了。而到了那個時候,那些可怕的東西在哪裏,哪裏……就是世界的最北方。”
    年輕姑娘聽到這話,眼中那抹冰冷被濃濃的好奇之色取代,她追問道:“雪原?那是什麽?那些人為什麽要穿厚重的獸皮毛?是因為那邊很冷麽?還有……那些‘可怕的東西’到底是什麽?它們比海上這些東西還要可怕?”
    那道女聲輕笑起來,帶著一種知曉一切卻又欲說還休的神秘:“等你真的到了對岸,很快就會知道啦。現在說出來,豈不是少了太多驚喜?”
    年輕姑娘冷哼一聲,反問道:“到了對岸?你真覺得我們這艘破船,能安然走出這個鬼地方?”
    她的聲音壓低了些,染上一絲不易察覺的陰霾,“你或許還不知道,這片海上,出現了一條很奇怪的船,它一直陰魂不散地跟著我們,時不時就會冒出來,像是要把這條船上剩下的人全都活活嚇死才甘心。”
    那道女聲噗嗤一聲又笑了出來,語氣裏帶著毋庸置疑的寵溺與自信:“別擔心,我家小娜娜天賦異稟,這麽厲害,怎麽可能會被這些裝神弄鬼的東西阻攔住腳步?你忘了麽?”
    她的聲音認真了幾分,“你可是我的‘天命’,遲早有一天,你會變得比我還要厲害。”
    她的語氣又輕快起來,“對了,到時候,你還要找一個天下最俊俏的男人,然後和他一起過上讓神仙都羨慕的日子,就像我和小白一樣。”
    年輕姑娘嗤笑一聲,雖未出言反駁,但那張清秀臉龐上,分明露出了不屑一顧的神情。
    那道女子聲音似乎毫不在意她的反應,繼續道:“好啦,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明日,對麵兩艘來接應你們的船,就要正式出發了,或許用不了多久,你們就能在海上相遇。到時候,你便可以跟著他們,一起去對麵親眼看一看了,你一定會覺得很有趣的。”
    年輕姑娘聞言,臉上非但沒有露出絲毫期待神色,反而有些無語。
    她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那老頭前日、大前日就跟我說對麵的船‘明天’就要出發了,這話我都聽了無數遍了,難道你們都在合起夥來耍我玩麽?”
    成熟女聲不急不慢,從容解釋道:“不是耍你哦,我‘聽’說,他們這幾日是在等一個人,所以才遲了幾天。”
    年輕姑娘眉頭一挑,語氣裏帶著一絲慍怒:“等人?這片鬼海上不知道有多少人眼巴巴等著他們來救命,他們竟然為了一個人,就讓整船人幹等著?那人是誰?他憑什麽有這麽大的麵子?”
    甲板上陷入了短暫的沉默,隻有風聲和海浪的低語。
    然後,那道女子聲音才再次悠悠響起,語氣裏帶著一種難以捉摸的玩味:“那是一個……年紀和你差不多大的少年。”
    她頓了頓,“他前些日子去了我方才和你提到過的那片‘雪原’,為了拯救一些即將被風雪吞噬的人,就是那些喜歡穿獸皮衣服的人,具體我也不甚清楚,但那個少年,似乎……很是不一般呢。”
    女聲又湊近了幾分,幾乎將無形的唇貼在了年輕姑娘的耳廓上,嗬氣如蘭,低喃道:“聽說……是個非常勇敢的男人哦~嗯…說不定,是你會喜歡的類型呢。他明日也將登上方舟來到這片海上,或許用不了多久,你就會親眼見到他……”
    “一個……少年?”年輕姑娘聞言,纖細的眉頭微微蹙起。
    隨即,她眼底掠過一絲好奇:“他為什麽要跑去那片雪原上救人?他不怕遇上你所說的那些……‘可怕的東西’麽?”
    她頓了頓,聲音裏帶上了一種冷酷的審視,“在我看來,勇敢和愚蠢,還是有些區別的。”
    女聲變得愈發慵懶:“小亞娜,你記住,男人啊,都是很愚蠢的。”
    她的話鋒倏然一轉,聲音又變得軟糯甜膩,“可就是這種不顧一切的愚蠢,有時候卻偏偏讓人……喜歡得緊呢~”
    她再次將聲音壓得更低,如同魔鬼的耳語,帶著無盡的誘惑與深意:“等你以後遇得多了,親身經曆了,自然便會懂了。”
    年輕姑娘“切”了一聲,語氣裏帶著明顯的不悅:“像你這樣的女子,真就不該便宜了這世上的任何一個男人,就算那個什麽‘小白’真有你說的那般好,我也覺得……他根本配不上你。”
    她的話音剛落,一陣海風忽然貼著海麵掠過,不僅帶來了寒意,更調皮地掀起了年輕女子那單薄衣衫的下擺,露出一截線條流暢、雪白平坦的小腹。
    幾乎與此同時,那道成熟女聲變得異常熾熱,語氣酥麻入骨,直鑽心扉:“所以…我的小娜娜~你這是…想要人家了咯……”
    這聲音仿佛擁有某種魔力。
    話音落下的瞬間,年輕姑娘的眼神裏不受控製地閃過一絲迷離恍惚,原本冷冽的臉頰忽然不受控製地泛起誘人的紅暈,一直屈起抵著下巴的兩條修長雙腿仿佛失去了力氣,無意識地平伸開來,擱在了甲板上。
    她整個人像是被抽走了力氣,軟軟地靠著船壁,散發出一種毫無防備的柔弱感。
    在這片漆黑中,坐在甲板上的女子身軀微微顫抖起來,仿佛正承受著某種無形力量的侵襲。
    就在此時——
    “嘩啦——”
    一個不大不小的浪頭毫無征兆地襲來,重重拍擊在巨大的船身一側,整艘方舟隨之上下劇烈地顛簸了一下,一片冰涼的海水被濺起,越過船沿,精準地潑灑在年輕姑娘的頭上、臉上。
    刺骨的冰冷讓她猛地一個激靈,迷離的眼神驟然聚焦,臉上的紅暈未退,但神色卻因此清醒了不少。
    這位貌美姑娘靠在船板上,微微喘著氣,胸口隨著呼吸輕輕起伏,被打濕的發絲貼在額角和臉頰,顯得有幾分狼狽,卻又別有一種驚心動魄的美。
    她的眼神裏,則帶著一絲羞惱。
    那道女聲又噗嗤一聲嬌笑起來,聲音嬌滴滴的,帶著一絲毫無誠意的歉意:“對不起呀,小娜娜~姐姐不是故意的……不過,你方才是不是後悔離開我身邊了?”
    年輕姑娘沒有回答,隻是猛地將一直握在手中的匕首狠狠紮進身旁的甲板,她用力咬著自己的下唇,倔強地沉默著。
    那女聲幽幽道:“那……姐姐走了?”
    “不行!”一向雷厲風行的年輕姑娘幾乎是脫口而出,直接了當地拒絕,語氣裏甚至帶著一絲自己都未曾察覺的依賴,“再陪我聊一會兒……”
    呼嘯的海風中,似乎又隱約傳來了幾聲愉悅輕笑,風中甚至還夾雜著一縷勾人心魄的異樣香氣。
    隨即,那聲音變得無比溫柔而包容:
    “好~姐姐今晚哪裏都不去,就在這兒陪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