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薪火相傳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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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暖流順著張思貞的脊梁緩緩流淌,連帶著那些挑燈背誦湯頭歌訣的深夜、被藥杵磨破掌心的清晨,都在此刻有了溫度。他望著師父被夕陽染成琥珀色的瞳孔,恍惚看見其中倒映著自己的身影 —— 不再是當年那個打翻藥罐的青澀學徒,而是初具醫者風骨的模樣。
    "師父教誨,弟子銘記於心。" 他拱手行禮時,腰間的藥囊與蘇瑤的輕輕相碰,發出細碎的叮當聲。這聲響讓他想起醫館後院的藥鈴,每當有患者登門,風過時便會奏起清越的曲調。他在心底暗暗發誓,定要成為能讓這些藥鈴長久鳴響的醫者,用仁心仁術守護每一個向醫館奔來的焦急身影。
    暮色漸濃,蘇瑤望著少年挺直的脊梁,忽然想起師父將回春堂匾額交到自己手中時說的話:"醫道如長河,渡人亦渡己。" 此刻對岸亮起零星燈火,她轉身繼續前行,裙擺掃落石階上的木香花瓣。張思貞亦步亦趨地跟在身後,師徒二人的影子在月光下漸漸拉長,宛如兩株並蒂生長的藥草,將仁心的種子深深紮進這方土地。
    暮色褪盡時,醫館的銅製門環還殘留著夕陽的餘溫。張思貞推開雕花木門,藥櫃上的青花瓷瓶在月光下泛著幽光,當歸與陳皮的氣息撲麵而來,將白日裏的緊張與疲憊盡數撫平。他卸下肩上的藥箱,箱角的銅扣在青磚地上磕出輕響,驚起梁間棲著的夜梟。
    "把新采的蒼術晾在後院。" 蘇瑤的聲音從內堂傳來,燭火將她伏案寫方的影子投在糊著桑皮紙的窗上,勾勒出她垂眸時溫柔的弧度。張思貞應了一聲,指尖觸到藥箱底層那包帶著露水的蒼術,忽然想起白天患兒母親遞來的粗布帕子 —— 那上麵還沾著未幹的淚痕,此刻正疊得方方正正躺在他袖中。
    夜漸深,張思貞仍守在藥碾前。石碾在他掌心緩緩轉動,黃芪被碾成均勻的薄片,在油燈下泛著蜜色的光澤。他的目光掃過藥櫃第三層貼著 "白虎湯" 標簽的抽屜,白天險些誤用的方劑如警鍾長鳴。碾盤轉動間,他仿佛又看見蘇瑤懸在患兒百會穴上的手,腕間沉香木手串隨著施針動作輕晃,那沉穩的力道竟比最精準的羅盤更讓人安心。
    晨光初現時,醫館後院的藥圃已浸在薄霧裏。張思貞蹲在枸杞藤下,指尖摩挲著葉片邊緣的鋸齒,鼻尖縈繞著新鮮艾草的清香。蘇瑤手持竹編藥簍走來,晨露打濕了她的裙裾,發間沾著幾星蒲公英。"看這株車前草。" 她用銀簪挑起帶露的枝葉,"葉邊的鋸齒越鋒利,清熱利尿的功效越強,就像醫者的鋒芒,要在關鍵時刻顯露。"
    正午的日頭最烈時,張思貞守在土灶前翻炒神曲。火苗舔舐著鐵鍋,將藥材烘得劈啪作響,空氣中彌漫著焦香與藥香交織的氣息。他的額頭沁出細密的汗珠,卻不敢有絲毫懈怠,耳中回想著蘇瑤的教導:"炒製火候過一分則藥效失,差一毫則毒性存,這分寸裏藏著的是醫者的良心。" 忽然想起昨日那個咳嗽月餘的老婦,經蘇瑤調整藥量後,今日複診時已能笑著道謝。
    隨著日影西斜,醫館漸漸熱鬧起來。張思貞站在藥櫃前抓藥,目光掃過《太平惠民和劑局方》上被翻得起毛邊的書頁。當他將包好的藥劑遞給麵色蠟黃的農婦時,忽然想起蘇瑤說過的話:"每一味藥都是與病症對話的使者。" 婦人接過藥包時粗糙的手掌擦過他的手背,帶著泥土的溫度,讓他心中泛起一陣震顫。
    秋雨初歇的傍晚,張思貞獨自坐在醫案前。案頭擺著新收的病曆,墨跡未幹的字跡裏記錄著今日診治的風寒患者。窗外的雨珠順著屋簷滴落,在青石板上敲出清脆的聲響,混著藥櫃裏飄來的檀香,織成一曲獨特的韻律。他翻開《溫病條辨》,在空白處鄭重寫下:"醫者當如秋露,既潤蒼生,亦明己心。"
    時光在藥香中悄然流逝,張思貞漸漸發現自己的變化。曾經看到血漬就緊張的雙手,如今能鎮定地為傷口敷藥;麵對複雜的脈象,不再慌亂而是能靜下心細細揣摩。當某個清晨,他獨立診斷出一例罕見的小兒疳積,蘇瑤欣慰的笑容讓他忽然明白,那些在藥櫃前度過的日夜,那些反複研讀的醫書,早已將醫者的仁心與技藝,深深烙印在他生命的每一寸肌理中。
    暮春的夕陽將 醫館的匾額染成琥珀色,鎏金的字跡在晚風裏微微顫動。張思貞伏在案前整理當日的病曆,毛筆尖懸在宣紙上,墨汁暈染出小小的圓點。窗外的老槐樹沙沙作響,幾片新葉落在翻開的《景嶽全書》上,遮住了 "虛勞" 二字。
    木門吱呀一聲輕響,帶著鐵鏽味的風卷著藥香撲麵而來。張思貞抬頭時,正看見一道佝僂的身影倚在門框上。老者滿頭白發蓬亂如霜,藏青色長衫洗得發白,肩頭還沾著幾片枯黃的槐葉。他手中的棗木拐杖深深陷進門檻,指節因為用力而泛著青白,每一聲敲擊地麵的悶響都像是敲在張思貞心上。
    "老人家!" 張思貞慌忙起身,木椅在青磚地上劃出刺耳的聲響。他三步並作兩步衝上前,穩穩扶住老者顫抖的手臂。指尖觸到的皮膚薄得像紙,隔著粗布都能摸到嶙峋的骨頭,那股若有若無的腐草氣息讓他心頭一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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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者抬起頭,渾濁的眼珠布滿血絲,眼角還沾著未拭淨的淚痕。他劇烈地咳嗽起來,瘦弱的胸膛劇烈起伏,每一聲咳嗽都像是從胸腔深處擠出來的。張思貞注意到他袖口上褐色的斑痕,那是咳出來的血漬,在暮色裏顯得格外刺目。
    "小夥子..." 老者好不容易止住咳嗽,沙啞的聲音像是砂紙摩擦,"我這心口像壓著塊石頭,夜裏躺下就喘不過氣,咳得整宿整宿睡不著..." 他說著又彎下腰,劇烈的咳嗽震得拐杖在地上連連叩擊。
    張思貞小心翼翼地攙扶著老者走向診室,注意到他每走一步都要停頓片刻,額頭上豆大的汗珠順著皺紋滾落。診室裏的牛角燈散發著柔和的光暈,藥櫃上的青花瓷瓶在光影中輕輕搖晃。他扶老者在檀木椅上坐下,特意墊上柔軟的棉墊,這才取出脈枕。
    老者伸出布滿老年斑的手,手腕細得驚人。張思貞屏息凝神,三指搭在寸關尺上,脈象細弱如遊絲,重按則散,仿佛隨時都會斷去。他又取出銀針點燃艾草,在老者肘彎處輕輕懸灸,觀察皮膚的色澤變化。當老者伸出舌頭時,薄白的舌苔上隱約可見裂紋,舌尖泛紅如血。
    "老人家,您這是肺腎兩虛,陰虛火旺。" 張思貞輕聲說道,目光掃過牆上懸掛的《髒腑圖》,"肺氣不足則胸悶氣短,腎水虧虛則虛火上炎,所以夜間咳嗽不止。" 他起身從藥櫃裏取出一個青瓷碗,抓了幾片百合放入其中,"這百合潤肺止咳,能養肺陰。"
    老者渾濁的眼睛裏泛起淚光,顫巍巍地想要起身道謝:"小大夫... 我跑了三家醫館,都說..." 話音未落又劇烈咳嗽起來,這次咳出的血沫濺在衣襟上,像綻放的紅梅。張思貞連忙倒來溫水,輕輕拍著老人後背,等他氣息稍穩才繼續說道:"您放心,我師父常說,病有千般變,醫有百樣方。"
    他鋪開宣紙,提筆時想起蘇瑤教導的 "藥方如兵法"。沙參三錢滋陰潤肺,麥冬兩錢生津止渴,配上川貝母止咳化痰,又特意加入胡桃肉補腎納氣。筆尖在宣紙上沙沙作響,每寫一味藥名都要停頓片刻,確認劑量無誤。"這胡桃肉要帶紫衣," 他指著藥方解釋,"既能補肺腎,又能斂肺氣,最是適合您的病症。"
    老者聽得入神,布滿皺紋的臉上露出難得的笑容:"小大夫,你比我那親孫子還耐心。" 他從懷裏掏出一個油紙包,裏麵是幾枚銅錢,"我就這點積蓄..." 話音被張思貞輕輕打斷:"老人家,先把病治好要緊。" 他將銅錢推回去,目光堅定,"等您好了,再來幫我辨識後院的草藥便是。"
    煎藥的砂鍋在灶上咕嘟作響,張思貞守在旁邊,不時掀開蓋子查看火候。藥香混著艾草的氣息彌漫在整個後院,他想起蘇瑤說過 "煎藥如烹小鮮",火候的拿捏直接影響藥效。當藥汁熬成琥珀色時,他小心地濾去藥渣,倒入粗陶碗中,用嘴唇試了試溫度才端給老者。
    "頭煎要濃,二煎要淡。" 張思貞蹲在老者膝前,像教導孩童般仔細叮囑,"服藥後可能會微微出汗,這是肺氣宣發的好兆頭。夜裏若咳得厲害,就把這枇杷葉煮水喝。" 他從藥櫃裏取出幾片曬幹的枇杷葉,放在老者手心,葉片邊緣的鋸齒輕輕劃過老人的掌心。
    送走老者時,夜幕已經完全降臨。張思貞站在醫館門口,看著那佝僂的身影漸漸消失在巷口。晚風送來遠處更夫的梆子聲,他低頭看見自己鞋麵上沾著的泥土 —— 那是攙扶老者時不小心蹭上的。這抹泥土讓他心中湧起一陣溫暖,仿佛觸摸到了醫者最真實的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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