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薪火相傳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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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父謬讚了。” 他微微躬身,深藍色袖口掠過路邊一株盛開的木香花。成團的白花被驚動,簌簌抖落幾片花瓣,驚起兩隻粉蝶。其中一隻停在他發間,翅尖沾著的花粉落在額前碎發上,倒像是撒了層金粉。“方才診斷時,我本以為要用白虎湯清熱......” 話音戛然而止,他想起孩子高熱驚厥時青紫的嘴唇,以及那急促得幾乎停滯的呼吸,心尖不由得發顫。土坯房裏那半碗涼透的藥湯,此刻仿佛化作無形的枷鎖,重重壓在他喉頭。
蘇瑤抬手輕輕揮走他發間的蝴蝶,指尖掠過木香花枝,帶起一陣甜香。“白虎湯雖能清熱,但白虎性烈。” 她的聲音混著花香,溫柔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那孩子脈象滑數,腹如鼓脹,積食生熱才是病根。銀翹散解表,保和丸化積,這就好比治水,既要疏通河道,也要清理淤塞。” 說著,她從袖中取出一方繡著忍冬紋的帕子,輕輕擦去他額角不知何時滲出的薄汗。
張思貞望著師父染著藥香的指尖,忽然想起三年前入門那日。也是暮春時節,蘇瑤就是用這雙手,握著他的手腕教他辨認脈象。那時她掌心的溫度透過層層衣袖傳來,而此刻帕子的觸感,竟與當年的溫度重疊。青石板上,兩道影子在風裏輕輕晃動,恍若兩株並蒂生長的藥草,在歲月裏互相扶持著向上攀援。
張思貞聽得入神,河風卷起他青衫的下擺,卻吹不散縈繞在心頭的震撼。往日蘇瑤在醫館授課時,總愛用銀簪輕點藥櫃:"黃芪補氣如君子守中,柴胡升陽似飛鳥振翅",這般鮮活的講解已是讓他受益良多。可此刻她立在拱橋中央,望著粼粼波光說出 "醫道如流水",竟讓他恍然驚覺,那些寫在書頁間的醫理,原是與天地萬物共通的生命韻律。
蘇瑤鬢邊的珍珠步搖隨著動作輕晃,在她側臉投下細碎的光影。張思貞望著她睫毛在顴骨處投下的蝶翼狀陰影,忽然想起方才在昏暗的土坯房裏,她指尖懸在患兒百會穴上方時,連燭火都仿佛屏住了呼吸。那雙手沒有絲毫顫抖,銀針落下的軌跡卻比流星更篤定,此刻正攤開在他眼前,掌心的紋路裏還沾著幾星草藥碎屑。
"師父," 他喉頭滾動,喉結在暮色中劃出一道緊繃的弧線,"您為何總能如此鎮定?方才孩子驚厥時,我......" 話音戛然而止。他不敢說出後半句 —— 當那孩子青紫的嘴唇開始抽搐,自己握藥碗的手幾乎將陶土捏出裂紋,連熬煮了三遍的銀翹散都險些潑灑。
蘇瑤的目光如春水漫過堤岸,溫柔地將他未說出口的慌亂盡數包容。她屈指輕叩橋欄,聲音混著潺潺水聲:"記得你初學時,連切製白芍都掌握不好薄厚?" 不等他回答,便伸出食指與拇指比劃出半寸距離,"那時你總說藥材太滑,可如今再看這些年切過的藥刀,刀刃都被磨得凹了下去。"
張思貞順著她的手勢望去,夕陽正將兩人的影子拉長,在石板路上勾勒出重疊的輪廓。他忽然想起無數個清晨,自己在藥臼前反複舂搗藥材的場景。蘇瑤總說 "藥粉的細度關乎藥效",於是他對著窗欞篩粉,直到每一粒藥末都能透過絹布,在陽光下折射出均勻的光澤。那些被藥汁染成深褐色的指甲,此刻竟與師父掌心的粗糙紋路產生了奇妙的共鳴。
"每一味藥的炮製,每一次脈象的揣摩,都在為關鍵時刻積累底氣。" 蘇瑤的聲音忽然變得悠遠,她轉身望向河對岸炊煙嫋嫋的村落,"就像這橋,看似尋常,實則是由千萬塊青石壘砌而成。" 她指尖撫過斑駁的石欄,那些被歲月侵蝕的凹痕裏,不知藏著多少行路人的腳印。
一陣風掠過水麵,卷起蘇瑤的裙擺,露出繡著金線雲紋的裙裾。張思貞注意到她轉身時,腰間的藥囊與他的輕輕相撞,發出細碎的響動。這聲音如此熟悉 —— 是當歸的木質香、川芎的辛香,還有薄荷的清涼氣息,這些日夜相伴的藥香,此刻竟在風中譜成了一首無聲的歌。
"明日我帶你去城郊醫棚。" 蘇瑤的影子已經與他完全重疊,發間的茉莉香隨著轉身的動作撲麵而來,"那裏多是食不果腹的流民,傷寒瘧疾混雜著疥瘡惡疾,病症遠比醫書上記載的複雜。" 她忽然從袖中取出一本藍布包裹的醫書,正是張思貞每日研讀的《瘟疫論》,封皮上還留著他不小心滴落的墨漬。
暮色漸濃,張思貞望著師父遞來的醫書,發現封皮內側不知何時多了行小字:"醫者,當見眾生苦。" 字跡娟秀卻力透紙背,與蘇瑤平日裏教導他的 "望聞問切" 口訣相映成趣。遠處傳來更夫打更的梆子聲,第一聲沉悶,第二聲清亮,如同脈搏的跳動,丈量著醫者與病患之間微妙的生命聯結。
他們並肩走下拱橋時,張思貞忽然懂得,師父的鎮定並非與生俱來。那是千萬次研磨藥材的耐心,是無數個挑燈辨脈的深夜,是把每一個鮮活生命都當作畢生課題的敬畏。就像此刻他們腳下的石板路,看似平坦,實則每一塊青石都承載著過往的風雨,而醫者的底氣,正藏在這層層疊疊的歲月沉澱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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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思貞身形微微前傾,衣擺掃過石階上的青苔,恭敬地點頭時,發冠上的青玉簪子在暮色裏輕輕晃動。他垂落的睫毛下,眼底翻湧著難以抑製的激動 —— 這是蘇瑤第一次帶他出診,意味著三年苦學終於要從紙頁間的墨香,走向真實可觸的人間疾苦。
"我定會如那春日破土的新芽,努力汲取養分。" 他聲音微微發顫,胸腔裏跳動的不隻是興奮,更有沉甸甸的使命感。話音落下的瞬間,一陣穿堂風掠過拱橋,卷著木香花的甜香撲進他的衣襟,恍惚間竟與醫館裏常年彌漫的藥香重疊。他忽然想起那些挑燈夜讀的時光,燭火將《傷寒論》的書頁烤得發脆,蘇瑤批改過的筆記上,朱紅批注比晚霞還要熾熱。
蘇瑤轉身看向他,鬢邊新換的白玉蘭在晚風裏輕輕搖晃。她注意到少年眼中跳動的光,像極了多年前的自己 —— 那時她剛從師父手中接過回春堂的匾額,也是這般既忐忑又渴望的神情。"明日醜時便要啟程。" 她抬手拂去張思貞肩頭的花瓣,指尖帶著常年研磨草藥留下的淡淡藥香,"醫棚裏多是急症,你且將《瀕湖脈學》再溫一遍。"
張思貞鄭重地將手背貼在心口,這是他初入門時學到的謝師禮。暮色為蘇瑤的輪廓鍍上金邊,她轉身時帶起的風,讓藥囊裏的銅鈴發出細碎聲響。那些他曾親手晾曬的陳皮、炒製的酸棗仁,此刻正隨著她的步伐輕輕碰撞,像是在為這場即將開始的遠行奏樂。
拱橋下的流水依舊潺潺,漂浮的落花打著旋兒,將夕陽揉成細碎的金箔。張思貞望著蘇瑤漸漸遠去的背影,忽然發現師父的裙擺沾著幾星泥點 —— 那是方才救治孩童時,她跪坐在土坯房地上留下的印記。這抹泥土的痕跡,比任何說教都更生動地詮釋著醫者的赤誠。
夜色漸濃,他摸出懷中的《小兒藥證直訣》,借著月光摩挲書頁間的批注。蘇瑤用朱砂寫下的 "急則治標,緩則治本" 八個字,此刻在他眼中竟化作了跳動的火苗。遠處傳來更夫梆子聲,他握緊醫書,忽然明白醫道傳承就藏在這日複一日的堅持裏 —— 如同新芽終將破土,而他的征途,才剛剛開始。
蘇瑤嘴角微微上揚,眼角的細紋在暮色裏漾開溫柔的漣漪。她放緩腳步,木屐輕叩青石板的聲響也變得舒緩,像是在為這番叮囑醞釀餘韻。晚風掠過她鬢邊新換的白蘭花,將藥囊裏的艾草香揉進甜膩的花香,氤氳出獨特的氣息。
"醫者仁心,治病救人固然是我們的本職。" 她忽然駐足,指尖劃過石欄上斑駁的苔痕,"但更重要的是要有一顆關愛患者的心。" 話音未落,遠處傳來孩童的嬉笑,兩個追著紙鳶奔跑的身影從巷口掠過,驚起簷下的麻雀。蘇瑤望著那抹躍動的亮色,思緒又飄回午後的土坯房 —— 張思貞跪在潮濕的泥地上,為驚厥的孩子擦拭嘴角嘔吐物時,袖口都沾染上了穢物,卻渾然未覺。
張思貞喉頭滾動,想起方才的場景仍心有餘悸。他記得自己顫抖著扶住孩子抽搐的小手,掌心全是冷汗,可當觸及那滾燙的皮膚時,所有的慌亂都化作了想要救他的執念。此刻聽師父提起,藏在袖中的手指不自覺蜷縮,仿佛還留著那孩子虛弱的體溫。
"你今日對那孩子的關切之情,我都看在眼裏,這很好。" 蘇瑤轉身時,發間玉簪的流蘇掃過他的衣袖,帶來一陣細微的癢意。她的目光如同穿透暮色的月光,將少年耳尖泛起的薄紅都看得清清楚楚。在這樣的注視下,張思貞忽然想起初入醫館時,自己連處理外傷都不敢直視傷口,是蘇瑤握著他的手,一點點教會他如何在血腥氣中保持冷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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