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0章 烽火中的紫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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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治六年夏末,風卷著沙礫抽打在中軍帳上,像極了當年地堡城外的炮聲。我蹲在篝火前翻動地圖,指尖劃過潼關險峻的輪廓,羊皮紙被烤得發脆,沙沙作響。
親兵突然撩開帳簾,兜進來的夜風帶來的冰涼雖不能驅除暑熱,但卻讓燭火驟縮成豆點 —— 他懷裏揣著的蠟丸密信還帶著汗味,蠟丸裂開的瞬間,朱砂字跡在燭火下泛著血光。蠟丸裏包裹著一張小紙團。撐開紙團,上麵是黃矮子獨有的,臭得離譜的字跡,一張巴掌大的紙上,歪歪扭扭的畫著幾個字。“幼西王,考城方向…… 郭王娘她來了。”
黃矮子派來的斥候細說了事情的經過。
他說王娘在後村鎮遭遇奸人陷害,離村十裏又遇到了追捕的清軍,黃矮子帶兵打敗了清軍,格殺了帶兵的總兵官,導致行蹤泄露,遭遇左宗棠的伏兵追擊。一路可謂是步步驚心。
我下意識摸向胸口,那裏藏著她繡的紫荊香囊,絲線早被汗漬浸得發暗。三年前離開妙西鎮時,在她的閨房終究是跨過了紅線,我問她後悔嗎。她說崔鶯鶯也是這樣。那日她塞給我這個香囊,說紫荊花開時便是團圓日,可如今豫西的山嶺連棵活樹都難尋。
“她怎麽來了……” 我輕輕將字條湊近了燭火,看著它一點點的變成灰燼。帳外傳來馬嘶,是新征的伊犁馬在刨地,它們還不懂這地界的風沙能磨碎鐵蹄。
黃矮子的信裏說,她遭遇變故,家道中落,為了尋我,帶著兩歲的稚童,一路從妙西鎮躑躅西行,天可憐見,讓她找到了在虞城縣養傷的李蓉發,托付了幼兒,一心隻想團聚。—— 這傻女人,你知道不想讓孩子受罪,你可知道我也不想你受罪,你不知道如今太平軍餘部的旗號比催命符還狠。
燭台突然爆出火星,濺在地圖的 “延安” 二字上。
我想起天京突圍前忠王李秀成說的話:“有和,離開天京咱們就是流寇,拖家帶口就是給清軍送靶子。”他說得對,我當時還曾傻傻地想帶走天京城內的老弱婦孺。可現實打醒了我。從天京突圍到現在,身邊跟隨的弟兄漸次凋零,士卒已不滿萬,我拿什麽給她安穩?
“王爺,左宗棠的騎兵已到祥符,離咱們還有八十裏。”親衛蕭鐵頭遞來的塘報上蓋著的陝甘總督朱紅大印,刺得眼睛生疼。這個漢子是忠心的,一直護衛在我身旁。
我盯著地圖上蜿蜒的惠濟河,那裏本該是郭芙北上的必經之路,如今卻畫滿了清軍的黑豆 —— 左宗棠那老狐狸最擅長 “堅壁清野”“以靜製動”,郭芙帶著孩兒,怎麽闖過那道鐵索?
帳外突然傳來爭執聲,原來是新來的撚軍弟兄在與老太平軍相互推讓糧食。我掀開帳簾,看見月光下他們襤褸的衣襟裏露出半截紅綢 —— 那是當年太平軍的號衣殘片。
有個少年兵正把半塊窩頭掰給傷兵,那傷兵推拒間我分明看見了他衣襟裏藏著的半塊花布,想必那是他妻子留給他的念想吧。那傷兵見我在看他的花布,尷尬地解釋道:“孩子沒了,這是孩子繈褓上剪下來的......”我覺得有些眼酸。
旁邊掰幹糧的小兵,看見我連忙立正,露出凍裂的嘴唇:“王爺,聽說王妃要來了?她帶沒帶江南的糖糕?”
我喉頭一緊,沒有回答,轉身回帳,怕在他們麵前露出軟弱。案幾上放著李蓉發送來的農會名冊,上麵記著虞城縣新收的流民數目,密密麻麻的名字像針一樣紮眼。郭芙若來了,倒是該讓她配合李蓉發管管這些雜事。
這樣總好過跟著我們喝涼水啃硬餅?還有孩兒,都滿周歲了,連口正經的米糊糊都喝不上……。
“王爺,斥候來報,郭王妃在惠濟河遭伏擊了!” 蕭鐵頭的聲音帶著哭腔,“黃矮子將軍拚死突圍,現在往西北方向撤,可清軍追得緊……”
我猛地攥住案角的令旗,紙糊的旗麵被攥得粉碎。惠濟河離這裏隻有六十裏,我隻要帶五百精銳騎兵連夜奔襲,就能把她搶回來。可帳外的伊犁馬還沒喂飽,左宗棠的主力就在祥符等著我們鑽口袋,一旦我離開,這近萬弟兄就得死在豫西的山溝裏。
權柄這東西,真是越重越像絞索。當年在天京,我接過洪天王的令箭時,帶兵出征時隻覺得榮耀,如今才知道,每一道軍令背後,都是無數個家庭的離散。郭芙啊郭芙,你可知我現在握著火漆印的手,比當年挨刀時抖得還厲害?
三更梆子響過,我終於在地圖上劃下箭頭。鄭州必須過,潼關也必須去,那是入陝的鑰匙,也是擺脫追兵的唯一活路。我看看親衛蕭鐵頭,把一枚刻著 “紫荊” 的銅哨交給他:“你騎快馬,追上黃矮子,把這哨子給郭王妃。”
銅哨在掌心焐得發燙,那是當年她親手為我做的,說聽見哨聲就像我在身邊。“告訴她,” 我的聲音突然沙啞,心仿佛在滴血“孩兒該斷乳了,讓她帶好孩子,別去打擾李蓉發管農會 —— 那些流民沒飯吃,比我這當王爺的更需要她。”
蕭鐵頭欲言又止,我知道他想問為什麽不親自去。我轉身看向帳外,月光把將士們的影子投在營地上,像一排排插在土裏的刀。“還有,” 我從腰間解下玉佩,放在銅哨邊上,“讓黃矮子把人馬拉緊,七日內必須追上主力,再錯過潼關的戰機,我砍了他的腦袋。”我需要黃矮子這把大板斧,為我劈開通往陝甘的鐵門。
玉佩上的 “和” 字隻刻了一半,就像我和她的緣分,總被這該死的戰事打斷。蕭鐵頭走後,我拿起狼毫,在代表黃矮子的紅旗上重重寫下 “速進” 二字,墨滴在羊皮紙上洇開,比蠟丸裏的朱砂更像新鮮的血,就像她繡在香囊上的花瓣被炮火灼傷。
帳外的風更大了,吹得帥旗獵獵作響。我知道郭芙此刻一定在罵我狠心,可她不懂,當我接過幼西王印信的那天起,就不隻是她的丈夫。案幾上還放著百姓送來的野菜餅,摻著觀音土,難以下咽,可我必須吃下去 —— 就像必須咽下想見她的念頭。
權柄愈重,責任愈沉。這道理,是用無數弟兄的屍骨堆出來的。等打下潼關,等在延安紮下根,我會親自去接她們母子,到那時,再把玉佩上的 “和” 字刻完,再給孩兒補上周歲的糖糕。隻是不知,這烽火連天的歲月裏,我們還有沒有那樣的時辰。
我吹滅燭火,摸黑走出帳外。將士們在寒風中露宿,卻沒人抱怨,看見我都掙紮著敬禮。我擺擺手,走到最前排,望著郭芙所在的東南方向 —— 那裏隻有沉沉的黑夜,和隱約傳來風的嘯叫,像極了廝殺聲。
紫荊花啊,你若真有靈,就保佑她平安,保佑這仗早點打完吧。我在心裏默念著,手卻緊緊按在腰間的令箭上,那冰涼的觸感提醒著我:在這亂世,比兒女情長更重要的,是千萬人的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