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2章 炮嘯連環·暗火狙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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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時三刻,
薄霧尚未散盡,十字街口卻已被硝煙染成鉛灰。
唐仁廉部的炮營把總牛藍山立在土坡,
手擎藍底白蟒旗,指揮著麾下三名哨長,
將十二門劈山炮沿坡脊一字排開,
烏洞洞的炮口如一排怒張的黑瞳,
死死盯住對麵300米處,太平軍黃矮子部駐守的街壘缺口,
街壘上,依稀還可看到先前戰鬥留下的痕跡,木柵上還有一段焦黑的木頭冒著藍色的火苗。
“九進十連環——!”
這是清軍中的湘軍常用的炮兵戰術。
左宗棠部楚軍脫胎於湘軍,
唐仁廉部炮兵自然也會這樣的炮術。
“九進十連環——起!”
隨著炮營把總牛藍山拖長聲調喊出的這個口令,
清軍陣中,
第一通鼓擂動,
炮手齊喝,火繩嗤啦點燃。
一息之後,十二道火舌同時噴薄,鐵彈呼嘯而出,
在空中劃出熾白的弧線,砸向殘壘。
木柵迸裂、泥土翻飛,黃矮子剛補好的街壘鹿砦瞬間碎成滿天褐蝶。
第二通鼓未落,
炮手已推炮前移三步——“九進”之法,
每發必進,以雷霆之勢,逼壓敵心,
如此往複循環,直至敵潰。
第三通鼓再起,
第三輪齊射轟然炸裂。
卻是炮陣出了紕漏,
就在這一瞬,甲哨丙隊一門編號“辰三”的劈山炮忽地發出悶雷般的低吼——不是出彈,而是炮膛自內向外炸開。
火光如巨獸翻身,炮盾碎成八瓣,四五名操炮的炮手半截身子被掀上半空,血雨混著火藥殘渣灑滿坡麵。
更驚人的是炮位旁堆放的火藥桶被火星舔中,殉爆接踵而至。
轟!轟!轟!
三聲巨響,甲哨的四門劈山炮連同炮架、炮盾被氣浪卷得扭曲變形,炮口像被巨錘砸扁的鐵麻花。滾燙的鐵片暴雨般橫掃,在絕望的嚎叫聲中,兩名副炮手被攔腰切斷,餘者翻滾哀嚎。
牛藍山被震得耳膜生疼,眼前血紅一片。
他踉蹌爬起,眼前卻又回想起工匠營接炮時,軍需官說的話:
“此一批炮不可連發,需得澆水降溫。”
他知道這怨不得軍需官,實在是冶煉技術落後,
仿製的劈山炮耐久性不如外國的先進。
牛藍山發出野獸般的嘶啞吼道:
“給炮澆水!快換炮!”
然而硝煙深處,更幽冷的殺機已悄然逼近。
——卯時初刻——
就在黃矮子的街壘被劈山炮轟塌,
唐仁廉的步卒開始發動衝擊時,
借著戰場上的喧囂鼎沸,
夜鳶黎加帶著二十名燧發火槍手,悄悄潛行進入了預設陣地。
此時,夜鳶黎加已經伏在距離炮陣兩百步外的斷牆後,
這是黃矮子勘察後,估計清軍將會放列炮陣的位置,這裏也給唐仁廉留下了驚喜。
他將後背靠在矮牆上,三石弓和青羽箭橫在膝上。
再次稍稍探頭,確認了清軍炮陣的位置,
炮陣中劈山炮炸膛,火藥殉爆的一幕都被他收在眼底。
硝煙攜著血腥味撲到他臉上,他卻連眼都不眨,隻把下頜微微抬起,讓那一縷灰白的煙從睫毛間穿過。
轟——!
第三聲殉爆的餘震滾過地麵,牆根簌簌落土。黎加閉了閉眼,像是要把那一瞬的熾光烙進眼底。
再睜開時,他的瞳仁深得像兩口井,井底卻翻著極亮的火星。
他緩慢地、無聲地吐出一口氣,白霧隨著空氣中的硝煙翻滾。
那口氣的尾音裏,藏著一絲幾不可聞的笑意——冷、短、鋒利。
笑意隻停留了半息,便被更深的寒意吞沒。
他低頭,用指腹摩挲弓背。
指腹下的硬木紋理粗糲,卻讓他指根發燙。
剛才那四門劈山炮炸成鐵麻花的一幕,在腦海裏重新綻開:
鐵片旋轉、血珠成弧、火光把雪地映成赤銅。
黎加的喉結輕輕滾動,像把什麽滾燙的東西咽回胸腔。
那不是憐憫,也不是喜悅,而是一種更鋒利的冷靜——
如同獵人看見獵物自己踩進了陷阱,
又像刺客在暗夜中摸到對方頸動脈的搏動。
他側過臉,耳朵貼著牆。
遠處清軍嘶啞的號令、爆炸現場傷兵斷續的哀嚎、還有風卷起樹葉的沙沙聲,
一並灌進耳廓,卻在抵達心髒之前,被他的呼吸切成整齊的節拍。
節拍裏隻有兩個詞:
“再等。”
“再殺。”
黎加緩緩抬手,把弓弦拉開又放回。
青羽箭的鏃尖在硝煙裏閃過一線幽藍,像冰湖底下裂開的電光。
他的指節因弓力而微微發白,卻穩得像鐵鑄。
最後一縷硝煙掠過箭羽,
他低低地、幾乎無聲地吐出一個字:
“好。”
字音落地,
他整個人伏得更低,
像一塊被雪埋住的刀,
隻等下一陣風,
就亮出全部寒芒。
視線掃過預設的陣地,
二十名燧發槍手已呈扇形散開,
槍口隱在磚縫與枯草之間。
戰場喧囂成了最好的偽裝:炮聲、號角、慘叫、馬嘶,
把清脆的槍響撕得支離破碎。
“就是現在!”
黎加慢慢抬手,伍指並攏,向下一切。
砰——!
第一輪槍響,炮營左哨哨長剛舉起令旗,眉心突兀炸開一點猩紅,旗杆脫手,斜插在泥裏,像一杆斷戟。
砰——!
第二輪槍響,右哨哨長蹲身查看炮尾,鉛子穿透銅護板,在他太陽穴鑿出一朵血花。他張了張口,卻發不出聲音,身子緩緩滑坐在炮輪旁。
砰——!
第三輪槍響,後哨哨長正揮刀督戰,子彈從後頸貫入,喉結碎裂,刀尖指天,人卻跪倒,仿佛向無形的死神俯首。
三輪槍響,不過呼吸之間。炮營把總牛藍山這才驚覺,嘶聲狂吼:“敵襲!搜!搜!”
數十名刀牌手與長槍手配合著五十名騎槍兵,向著夜鳶的預設陣地蜂擁而來,軍靴踏得血水泡發的土地嘎吱作響。
黎加卻不再戀戰,在打退了清軍的兩輪進攻後,帶著隊員借著地形成功撤退,隻留下滿地尚帶餘溫的彈殼,在晨光裏閃著細碎的光芒。
卯時三刻,
當唐仁廉策馬趕到時,坡麵仍冒著黑紅的煙。七門殘炮歪歪斜斜,炮盾上嵌滿鐵屑與骨渣,血從木縫裏滲出,像給大地描了一道朱線。
牛藍山單膝跪地,頭盔不知去向,半邊臉被火藥熏得焦黑,聲音顫抖:
“大帥,三名哨長同時被狙,屬下……”
唐仁廉翻身下馬,踩著半融的血泥,先是查看了三名被狙殺的哨長屍體,又俯身拾起一枚彈殼。銅殼尚溫,底部磨平的“米”字標記清晰可見——洋造米尼彈。
“米尼彈……”
他指尖摩挲,聲音低得隻有自己聽見,
“蕭有和!”
他覺得自己臉部肌肉在抽搐,恨得牙癢。
張師爺隨後趕到,見狀瞳孔驟縮,卻立刻壓低聲音:
“大帥,街口未下,炮陣先殘,軍心恐亂。”
唐仁廉緩緩直起身,目光掃過一地殘炮與屍骸,像刀刮過冰麵。他沒有怒吼,也沒有鞭笞,隻抬手解下自己的猩紅大氅,輕輕覆在三名陣亡哨長的遺體上。
“把剩下的七門炮再前移五十步,改開花慢射。”
“問問馬占鼇,他這個遊擊為何遊而不擊。”
“再傳令——”
他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鐵鏽般的冷厲,
“令劉玉衡部,今日午時之前,攻克街口!”
眾軍轟然應諾,血性與寒意同時爬上脊背。
唐仁廉轉身時,雪片無聲飄落,覆在尚有餘溫的彈殼上,像一層薄薄的殮布。
無人察覺,百米外枯井口的青羽箭尾,正被風輕輕撥動,箭鏃所指,赫然是炮陣下方尚未點燃的火藥車隊。
黎加伏在井底,透過磚縫,望見唐仁廉的背影,唇角勾起一抹極淺的弧度,他聽見自己的心跳與井壁共振,
像鼓槌敲在空甕。
“第二支箭,留給火藥。”
他低聲吐出這句話,像給即將到來的正午,
提前寫下一行血色的注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