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街口·寅時三刻——
    轟——！
    第一聲炮響像巨神掄錘砸在胸口，空氣被撕成碎絮。街壘前沿的木板頃刻化作千百片褐鴉，混著帶血的泥土與火星，撲簌簌砸在黃矮子舉在頭頂的鐵盾上，發出劈裏啪啦的聲音。
    黃矮子沒眨眼。他半跪在殘壁後，左臂纏著撕碎的旗布，右手舉著鐵盾，賴以成名的板斧靠在就手的地方，斧背抵住街壘的牆麵。黃矮子搖了搖頭，將掉落在頭發上的木屑抖落，舉盾的手指節因用力而發白。炮口閃光的一刹，他看清了壕溝——那道他領著三百殘兵連夜掘出的“品”字暗壕，正像一張黑口，等著吞噬馬蹄。
    “穩住！劈山炮的炮子落不進壕！”
    他的嗓音被炮聲切得支離破碎，卻奇異地傳進每個兵卒的耳朵。
    轟——！
    第二聲炮響緊隨而至。鐵彈砸在壕前土坡，濺起汙泥與凍雪，像驟起的風暴。壕底削尖的木樁被震得嗡嗡顫動，卻無一折斷。更妙的是，一枚鐵彈撞上木樁尖端，竟被卡住，直到這個通紅的鐵球漸漸冷卻變成黑鐵陀。
    隨後又發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
    ——轟！——！
    清軍炮陣劈山炮炸膛了，炮車自崩，木輪飛上半空，燃起熊熊烈火。
    “好！”
    不知是誰先吼了一聲，街壘後爆出嘶啞的歡呼。
    黃矮子咧嘴，露出被煙熏黑的犬齒，卻沒有笑太久。
    他的目光穿過濃煙，落在更遠處：唐仁廉的中軍大旗正在晨光裏獵獵，旗下騎兵紛紛下馬，長刀出鞘，像一條銀色蜈蚣，向街口蠕動。
    “要玩真的了。”
    黃矮子啐掉一口血沫，回頭喝道，
    “鐵蒺藜！扯網！”
    十幾名兵卒從暗壕裏拖出釘滿鐵刺的鹿砦，嘩啦一聲橫在缺口。另兩人抬起一桶火油，沿著挖掘的壕溝溝沿潑灑。火油味刺鼻，像某種辛辣的預兆。
    “那麵特製的旗呢？”
    黃矮子忽然問。
    副手阿邱愣了愣，指向街壘右側。
    那裏豎著一麵殘破的“太平天國”玄黃旗，
    詭異的是旗杆上還綁著一個人，
    確切的說是戰死的洪泰被綁在旗杆上，
    旗杆此刻被深深釘入土中。
    旗下，洪泰的遺體已被凍成青白，卻仍保持著護衛弓手前進時的姿勢——
    雙臂張開，像要擁抱整個戰場。
    這是黃矮子為了激起全軍死誌的傑作。
    黃矮子走過去，單膝跪下，用匕首割下一縷自己的頭發，纏在旗杆上。
    “洪泰兄弟，再替咱擋一刀。”
    他聲音低啞，卻字字清晰。
    炮聲暫歇，清軍號角響起，步陣壓來。
    ……
    ——清軍陣中·唐仁廉——
    “炮隊怎麽回事？”
    唐仁廉勒馬，鐵甲上凝著霜花。他的臉在晨光裏像一塊冷鐵，隻有眼角的血絲透出怒意。
    炮隊把總跪在馬前，聲音發抖：“回大帥，暗壕裏有木樁，鐵彈被卡住……炮陣裏有門劈山炮炸膛了……”
    唐仁廉眯眼，望見街口那道不起眼的壕溝。壕沿覆著薄雪，卻有幾處泥土新翻，像一張微張的獸口。
    “下馬步戰。”
    他忽然開口，嗓音裏帶著冰碴子，
    “騎兵棄馬，刀盾上前。壕溝不過丈餘，填平了就是通途。”
    號角一變，著甲步卒陣列而前。
    ……
    ——街口·暗壕——
    黃矮子伏在壕沿，數著清軍腳步。
    “一百步……八十步……”
    他低聲道，像在數自己的心跳。
    “黃統領，他們不上當，騎兵下馬步戰了。”
    副手阿邱攥著長矛，手心全是汗，
    “要不要先退？”
    “退？當然！”黃矮子咧嘴一笑，
    “老子這條命今天值錢了。”
    他猛地起身，揮斧大喝：
    “跑！”
    壕溝後的太平軍忽然齊聲呐喊，前排十幾人佯裝潰散，向街壘深處奔逃。
    清軍前鋒見狀，發一聲喊，縱身躍入壕溝——
    噗！哎吆！
    木樁刺穿小腿的悶響此起彼伏。最前的幾名清兵慘叫著跌倒，卻被鐵蒺藜勾住，動彈不得。後排收勢不及，像多米諾骨牌般壓下。
    “倒火油！”
    黃矮子一聲暴喝。早已備好的火油被潑入壕溝，火把隨即落下。
    轟！烈焰竄起一人高，雪與火交織，慘叫與焦糊味混在一處。
    “騎槍手！”
    黃矮子回頭，卻見一排騎槍手——已站在洪泰旗下，這些騎槍卻是上次戰鬥的繳獲，為了加強街口的防禦力量，被蕭有和配發給了黃矮子。黃矮子從中挑了五十支裝備殘部，此時正派上用場。
    “五十步！”黃矮子嘶吼。
    街壘前騰起一陣煙霧，五十名太平軍的騎槍手，按照黃矮子的要求，迅速地將手中的彈藥向清軍傾泄。
    砰！
    第一排火光噴出，鉛子撕裂薄霧，像一把無形鐮刃橫掃清軍前鋒。衝在最前的刀盾兵毫無防備，胸口炸開血花，棉甲碎片與碎布齊飛，人還來不及喊，已被後隊撞倒。
    砰！
    第二排槍聲緊隨，彈雨呈扇麵潑進壕溝。木樁被削得碎屑四濺，火星引燃了溝底火油，烈焰驟然拔高，將清軍慘叫吞得隻剩扭曲口型。
    砰！
    第三排槍聲更近，槍口幾乎抵在壕沿。鉛子穿透火幕，擊中清軍後排刀茅手，刀茅脫手飛上半空，咚一聲悶響——鼓手被擊中，鼓角聲頓亂。
    硝煙未散，黃矮子已提斧躍上殘壁，嘶啞吼聲蓋過槍聲：
    “裝彈！再上！”
    五十名騎槍手動作利落——抽通條、倒藥、塞彈、壓實、點火繩，一氣嗬成。槍口再次抬起時，清軍前鋒已潰退十步，雪地上拖出一道道血痕。
    黃矮子紅著眼，斧刃指向前方：
    “洪泰看著！咱的槍——玩得可還行！”
    ……
    ——潮河·蕭有和——
    蕭有和立於河岸，披風被寒風掀起。斥候飛馬來報：“街口火起！炮聲稀了！”
    他抬頭，看見東方天際一線血紅，像一把未出鞘的刀。
    “黃矮子撐住了。”
    他低聲道，聲音裏聽不出情緒。
    “傳令全軍，銜枚疾行，目標——柳林堡糧道。”
    ……
    ——街口·卯時——
    壕溝裏的火漸漸小了，焦黑的屍體堆成一道矮牆。黃矮子靠在斷壁上，左臂再次被流矢貫穿，血順著指尖滴在雪裏，像一串細小的紅豆。
    “還剩多少人？”他問。
    副將舔了舔幹裂的嘴唇：“能動的……六十七。”
    黃矮子點點頭，忽然笑了：“夠了。”
    他望向遠處，清軍後隊已重新集結，唐仁廉的大旗正緩緩前移。
    “點火。”
    他輕聲道。
    副將愣了愣，隨即明白——那是給蕭有和的信號。
    火折子引燃澆了火油的布條，濃煙騰起，筆直刺向鉛灰色的天空。
    ……
    ——清軍陣後·夜鳶黎加——
    黎加伏在雪窪裏，青羽箭橫在膝上。他的身邊，二十名燧發槍手已裝填完畢。
    “炮手。”
    他吐出兩個字，像吐出一塊冰。
    槍聲驟響，清軍炮隊最後三名炮手應聲倒地。火藥桶被流彈引燃，轟！火光衝天，炮車碎成齏粉。
    唐仁廉猛地回頭，看見街口濃煙與身後火光同時升起，臉色第一次變了。
    “回防！”他厲聲喝道，“街口有詐！”
    然而已經遲了——
    ……
    ——街口·突圍——
    黃矮子把板斧扛在肩上，最後一次回望洪泰的旗。
    “老洪，咱不欠你了。”
    他轉身，對著六十七名殘兵咧嘴一笑：
    “跟我走——向西！”
    眾人沉默著，像一群沉默的狼。
    馬蹄聲從身後追來，越來越急。黃矮子沒有回頭，隻是把板斧抱在懷裏，低聲道：
    “小王爺，別讓我和弟兄們白死。”
    雪開始下了。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燃燒的壕溝上，發出細微的嘶響。
    遠處，蕭有和的玄色大旗在風雪中若隱若現，像一道未熄的閃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