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大賢良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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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嘩!嘩!~”
黃布的大幡,書寫著“太平正令”,在天齊廟的前壇廣場上獵獵飄揚。三百痊愈的青壯信徒,就穿著破衣草鞋,額頭畫著紅色的符點,跪伏在廣場的草席上。他們滿臉虔誠,聆聽著祭壇前道人的傳道,聽咒而跪,聽經而泣。
“黃天在上,賜我清命。今我傳道,與汝等同歸太平!…”
祭壇前的道人年約五十,穿著黃麻布衣,持著九節竹杖,裹黃巾於額,就站在天齊壇的上首。他身量稍高,麵色微黑,常年鄉間行走的風吹日曬,印刻出額上的兩道深紋,如同川水橫開。他不蓄長髯,僅留短須如同霜草,麵容並無仙風道骨之美,卻有一股能擔人間苦重的肅定莊嚴。
平日裏,若是在鄉野集市中相遇,或許隻道他是個年長勤苦、樣貌滄桑的草醫。可當他一旦立於壇前講道,便似天地為之一肅,讓眾人發自內心的伏拜行禮,就此化身為太平道的教首,真正的“大賢良師”!
“搖鈴,召清氣!焚香書符,誦太平正令!”
“叮鈴鈴!...”
聽到大賢良師張角的宣告,兩側侍立的六位太平道弟子,就一同搖起手中的銅鈴,接引天地的清氣前來。而張角親自點燃柱香,供奉在“黃天”的神位上。隨後,他拿出符筆,書寫出一道“黃天令”的小符,投入祭壇前的火盆。七位弟子就一同燃起一張黃紙的一角,低頭在信眾中走上一周,念誦《太平正令》。
“萬世之苦,積於人間。黃天在上,賜爾清氣。一氣清平,回歸太和。今我歸命,棄舊蒼天…飲我符水,願去三災!…”
低沉的誦經聲響起,整片廣場都肅然無聲。張承負穿著弟子的黃袍,舉著燃燒的符紙,在新入道的三百信徒中穿行。他腳步稍稍一頓,就看到一個虔誠跪伏的精壯身影,正是已經痊愈的柳弓。
這些日子以來,不僅有巨鹿郡的災民疫民,拖家帶口前來,就連東邊的甘陵國(清河國)、南邊的魏郡,也有貧苦百姓聽到“大賢良師”的名聲,數百裏跋涉而來。
這些百姓數以千計,就像追尋火光的飛蛾,一路艱難行路,大多身無餘糧、身患疫病。他們早沒有其他任何的活路,隻為尋找“大賢良師”,求一碗驅邪的符水,求一碗救命的麥飯粥,尋一份活下去的希望。
在天齊廟外賑濟的這兩個月裏,張承負做的最多的,就是臨終的念經與安撫。許許多多的老弱熬不過疫病,飲下最後安慰的符水,抱著死後的美好想象,閉眼去往黃天。太平道的弟子們會將他們集體掩埋,再舉行安魂引歸的葬禮,既為了死去的逝者,也為了活下來的人。
在這種有限的治療中,能活下來的,大多是身體較好的青壯漢子。他們會在“大賢良師”或是“大醫”的主持下,進行信徒的“入道”儀式,就此成為最堅定的太平道信徒,戴上“黃巾”,就像此時此刻。
“蒼天已死,黃天當立!天地承罪已久,邪疫大災四起!唯有黃天降世,以清氣護佑人間…這是萬民唯一的生路!天下失德,這世間沉淪的萬民百姓,汝等與我,皆無他路可走,唯向黃天仰首求活!…”
當眾位弟子燒完符紙,念完經文。祭壇上的大賢良師張角麵露悲憫,用沉靜的目光,注視著所有新入道的信徒,講述著最樸素、也最震撼人心的“黃天之道”。隨後,他把手中的九節杖頓了三下,肅聲宣告。
“眾門徒聽令:焚願符,戴黃巾!飲符水,入我太平道門!…”
“喏!遵賢師令!…”
張承負低下頭,與其他弟子們一同應諾。接著,他們捧起燃燒的陶火盆,走到一個個新加入的黃巾信徒前。這些不識字的信徒,就拿出按過手印的願書符紙,虔誠的丟入火盆中,象征著交出了自己的“命”。
“黃天在上!今遇張師父,教我太平經。賜我清符水,救我一條命…從今日起,我柳弓不信舊天,隻信黃天,聽師父們的話。頭上黃巾是命,胸口符紙是根。天在看,地在聽,行太平正道,得清氣護身…黃天在上,我柳弓決不敢忘!”
發誓的黃紙在火盆中燃燒,符籙與指印,一同化作青煙,升入縹緲的“黃天”。當三百青壯信徒盡數燒過願符後,六個火盆就重歸到祭壇前,再加上張角麵前的“主火盆”,以北鬥七星的方位擺開。而盆中的符灰倒入煮開的清水中,匯聚成為“符水”,又再次分發下去。
很快,張承負就帶著符水與黃布,從祭壇上走下,走向自己負責的信徒們。他親手為恭敬伏跪的柳弓,在額頭係上一條“黃巾”。接著,他搖動手中銅鈴,給對方喂下一口符水,輕觸對方的額頭三次,肅穆念道。
“太平護命,邪炁自退。從今天起,你就是太平道的門徒了!…”
“是!謝張符師!謝大賢良師!…”
柳弓以額觸地,虔誠行禮。而張承負輕輕點頭,走向下一個人。等所有人都正式“入道”後,祭壇上的大賢良師,才再次舉起九節杖,念出最後的警言。
“戴此黃巾,天地共記!生為清氣之民,死歸太平之境。汝等此身此命,不再為舊天所有…若違今日此誓,黃天斷魂斷命!…”
“是!黃天在上,太平在心!…”
一眾弟子與信徒,齊齊向上首的大賢良師還禮。而隨著這聲祈福,今日太平信徒的入道儀式,也就此完成了。在太平道十多年傳教的實踐中,這種莊重起誓的入道儀式,是必須要有的。隻有行了這樣的儀式,許下魂魄的誓言,才會讓入道的信徒發自內心的產生歸屬,就此獲得黃天的“新生”。
“黃天庇佑!你們散去吧!謹記黃天之道,靜候天變之時…”
儀式完成,大賢良師張角明顯有些疲憊,額頭的深紋也更加深了。他對道場中的六位弟子吩咐了幾句,就再次返回廟後的屋中,繼續研究治療瘟疫的改進藥方。
作為大賢良師,他首先是“大醫”,其次才是“教首”。而他的兩位兄弟,張寶與張梁,也同樣是太平道的“大醫”,眼下正在冀州其他的郡縣施符救疫。若是沒有三位“大醫”,沒有這一身驚人的醫術,太平道也沒法在短短十年裏,就登堂入室、跨州連郡,發展到今天的規模。
“喏!遵賢師令!…”
“走吧!夏麥將收,各回故鄉。”
接下來,這些新的太平信徒,並不會在天齊廟呆上太久。他們要各自返回鄉間,種地務農。隻是從此以後,他們身上多了一層太平道徒的身份,多了一道凝聚的紐帶,能夠依靠信仰聯係組織起來。
畢竟,太平道隻是民間的道門,沒有官府的供養,全靠自力更生,以及富裕信徒的捐贈。就連張承負這樣的張角弟子,都要自己耕田種地,行醫募糧。普通的太平道信徒,更是九成九都是窮苦的底層百姓,是不可能脫離農業生產的。而這幾年天下災疫四起,大賢良師帶著弟子門下到處賑濟布施,也根本存不下什麽積蓄,養不起不事生產的門徒,是真正的清貧布道。
“唐周師兄,伍登師兄讓我前來,再取些存麥,賑濟廟外聚集的災民和信眾。最好,能有一批煮湯劑的藥材下來,尤其是發汗解表的麻黃與桂枝。單是用清水融符,很多原本能救的病患,都救不下來的…”
“嗯?再取些存麥?承負師弟,我記得六天前,不是已經撥了十日的糧食嗎?”
“...已經用盡了。這些天裏,廟外聚集的災民有增無減,哪怕遣回了痊愈的信徒,也至少還有四千多人。他們從各縣各郡前來,不僅是向賢師求取符水驅疫,也是為了逃荒逃災,身上幾乎沒多少存糧。要是沒有早晚兩頓的麥飯粥,他們恐怕活不了幾日的…”
“四千多人,早晚兩頓?...”
祠廟中,二師兄唐周蹙起眉頭,停下手中的毛筆。他沉吟片刻,看著求糧的小師弟張承負,無奈的歎了口氣。
“哎!承負,你跟我來庫房,自己親眼看吧!不是我不支給你和伍師弟…而是庫中的存麥,隻有這一點了!總不能為了賑濟,把我們都餓死吧?”
“我早就勸過師父,布施符水救病可行,但不能向災民布施麥飯粥。官府都不管的事,我們怎麽能插手去管那麽多?沒那個能力的,明白不?…今年眼看著,又出現了旱災,夏糧根本收不了多少。貧苦人家可都缺糧的緊,賣兒賣女都沒人要,隻能坐地等死…”
“黃天在上!一旦這裏‘有吃的’消息傳開,全郡活不下去的貧苦鄉民,都會眼巴巴的湧過來,我們根本支應不起!現在不就是這種情況?災民越聚越多,都在傳天齊廟有活路…可我這個統籌支應的,又哪裏能憑空變出糧食來?…”
二師兄唐周打開糧庫,大殿改成的庫房中,八成都是空蕩蕩的竹箄,也就是裝麥粒的大竹筐。而張承負睜大眼睛,仔細數了好一會,才在靠著牆角的一側,數出一百多個裝滿麥粒的竹筐。
“一斛…十斛…一百六十二斛?…這…隻夠吃八天?…”
這些竹筐的容量,都是漢代標準的“一斛”,是此時的“十鬥”或“一百升”,大概是後世的20公升。“一斛”裝滿麥子的重量,大約在100漢斤上下,也就是後世的5070斤左右。按照眼下的標準,一個壯年男丁日支“23升”。“一斛百升”麥子,大概夠4050個丁壯吃一天,也就是一丁一天吃一斤半麥飯。
而眼下是賑災,太平道煮麥飯粥,男丁都是按三分之一的標準供給,婦孺老弱則還要減半,隻是給口吃的續命。按男丁與婦孺老弱各占一半人數算,“一斛”六十斤麥子,勉強能供200災民吃一天兩頓,平均一人一頓就一兩多麥飯,已是少的不能再少了。可眼下天齊廟外,足足聚攏了4000多災民,單是每天的糧食消耗,就至少得有20斛!
這麽一算,剩下的這一百六十多斛麥子,看起來雖然多,卻隻夠廟外的災民吃八天的。而八天之內,若是沒有新的糧食運來,整個天齊廟的太平道場,可就得斷炊了。作為統籌支應的負責人,二師兄唐周當然不能讓大賢良師,讓太平道的弟子與骨幹斷炊。那如何選擇取舍?答案似乎就很明顯了。
“承負,你一向精通數算,和師兄我相差不多。這些糧食要還是像之前那樣,讓四千災民‘敞開吃’,絕對熬不過十天!我早就和負責布施的伍登師弟、道奴師弟說了,要學會‘取舍’,‘取舍’!”
“這些糧食,隻該布施給身體好的漢子,布施給能熬過疫病的青壯,布施給有用的太平道門徒!至於那些很可能熬不過去的婦孺老弱,就給一口符水喝下去得了。說句不好聽的,給他們布施吃的,大多不過是白白浪費!而這些鄉民知道沒有吃的,也就會自己散去,不會越聚越多…”
“這些道理,我都掰開了,給幾個施粥的師弟,算的清清楚楚!可伍登和高道奴,這兩個執拗的家夥,總是不聽我的建議,想著讓老弱吃上一口…現在糧食盡了,倒是知道來找我,可我又怎麽變出吃的來?總得給師父和門人留下足夠的口糧…除非有新的糧食入庫,否則我這邊,確實是支不出糧食來了!”
聽到二師兄唐周明確的拒絕,張承負站在糧庫中,默然不語。兩人的額頭上都戴著黃巾,身上穿著同樣的太平道袍,沉默地麵對麵站著。好一會後,張承負才低下頭,左手抱右拳,重重行了一個揖禮,沉聲道。
“黃天在上!師兄…人命關天,還請多少先支應些糧食下來。伍師兄已經決定,把一日兩頓的賑濟,改成一天一頓。那些病的嚴重的,也隻給符水,平日裏不再給糧,隻有臨終前唯一的一碗粥…若是一點麥子也沒有,兩位師兄那裏肯定沒有辦法,隻能去求師父討要…”
“再說,元義大師兄已經出去兩月,在外郡籌糧收藥材了。茂安三師兄,也帶著能治病的‘上好符藥’,去登門求見本郡的各世家大族與豪姓,求一份‘黃天善道的布施’…隻要熬到他們回來,肯定會有新的糧食入庫!不會等太長時間,按兩位師兄平日裏行事的作風,他們一定會盡快帶著糧食趕回來的!…”
看到低頭重重行禮的小師弟,唐周眼神閃動,權衡了好一會,才終於長歎一聲,鬆了口風。
“承負,我知道你從小父母雙亡,受過疫災的大苦,甚至失魂過兩年。如今見到這些得病的百姓,難免會感同身受,心生不忍…師父把你領回門中,悉心培養,大抵也是看重你這份純粹向道的心性…”
“罷了,罷了!黃天在上,那我就再支你六十二斛麥子吧!這可不是因為伍登和道奴的麵子,全是看在你的份上…至於最後的一百斛存糧,那是無論如何,也動不得的!若是再來尋我,別說我不顧師兄弟情分,一點也不支給你…”
“是!黃天在上,承負謝過師兄了!願太平!…”
在沉悶的大殿中,東嶽大帝的神像,戴著垂珠的平天冠冕,安靜注視著殿中的兩人。張承負麵向唐周,再次鄭重行禮,深沉的情緒都藏在心底。他頭上黃巾係帶低垂,麵容一絲不苟,也像是泥塑的像。
“黃天在上!願太平!…”
看到這樣莊重的小師弟,唐周苦笑一聲,也肅正還了一禮。師父撿回的這個最小的師弟,可真是個異數。這言行舉止,哪點像是十四五歲的少年?更不像是個農戶出身的孤兒啊!失魂、附魂,可真是有幾分難解的神異...
太陽在巨鹿升落,天齊廟的丘陵後,又多了幾處墳丘,可天齊廟前的災民,卻還在不斷的增長。而當四天過去,賑濟災民的糧食即將徹底用盡前,大隊的牛車,終於從東邊盡頭的鄉道出現。
八百太平道青壯門徒,都持杖帶刀,戴著醒目的黃巾。他們是太平道中最可靠的骨幹,護送著足足一百多輛滿載糧食的牛車,從巨鹿郡東北的安平國,日夜兼程的回到了巨鹿,回到了平鄉縣的太平道場!
“黃天在上!元義大師兄回來了!”
“啊!元義大師兄籌糧回來了,災民有救了!…”
在外出整整兩個月後,太平道首席大弟子,大師兄馬元義籌糧的隊伍,終於帶著亟需的糧食和藥材,及時趕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