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宋柚與薑青黎一同路過，在村子上空，展開了一場關於人性辯論。
    宋柚，彼時還是那個意氣風發、堅信“人性本善，可教化”的。
    她認為，村民的愚昧，並非天生，而是因為無人指引，無人給予他們改變的機會。
    她堅信，隻要將先進的知識、合理的製度、更高效的生產工具帶給他們，就能像春風化雨般，改變他們的民風，讓他們走出蒙昧，走向光明。
    而薑青黎，那個總是帶著一絲玩世不恭笑容的男人，卻持著截然相反的觀點。
    他認為，人性本惡，或者說，人性中的貪婪、自私、嫉妒，是根植於骨髓的劣根性，不會因為文明的進步而消失，反而會因為物質的豐富而變得更加肆無忌憚。
    他斷言，你給他們知識，他們會用知識來算計；你給他們財富，他們會為財富而廝殺；你給他們權力，他們會用權力來壓迫。救不了，因為他們的劣根，會隨著文明的滋養，愈發茁壯。
    於是，兩人立下賭約。
    宋柚選擇了一個村裏最有靈性的年輕讀書人，名叫林墨。
    她暗中點撥他，贈予他改良農具的圖紙，教他水利灌溉之法，甚至傳他一些簡單的醫術。
    她希望林墨能成為石溪村的“火種”，用知識和善意，帶領村民走向新生。
    而薑青黎，則冷眼旁觀，等著看一場人性的鬧劇。
    起初，一切正如宋柚所料。
    林墨不負所望，他帶領村民開墾荒地，修建水渠，引入了新的作物品種。
    短短三年，石溪村的麵貌煥然一新。村民們不再忍饑挨餓，家家戶戶都有了餘糧。
    林墨在村中的聲望達到了頂峰，他被尊為“林先生”，是村子的希望與未來。
    宋柚為此感到欣慰，她以為自己贏了這場賭約。
    然而，她錯了。
    當溫飽不再是問題，人性的貪婪便開始抬頭。
    一些村民開始不滿於林墨的“一言堂”，他們覺得，既然村子變好了，功勞不該是林墨一個人的。
    他們想要權力，想要成為那個說了算的人。
    嫉妒的種子，在富饒的土壤裏，瘋狂滋長。
    他們開始散布謠言，說林墨之所以懂得這麽多，是因為他與山裏的“精怪”做了交易，會用村民的氣運來換取自己的長生。
    他們汙蔑他私藏糧食，中飽私囊。
    他們甚至說，他改良的農具，會吸走土地的“龍氣”，讓村子將來遭受天譴。
    起初，隻有少數人這麽說。
    但很快，這種惡意的揣測，像瘟疫一樣蔓延開來。
    那些曾經對林墨感恩戴德的村民，眼神裏開始充滿了猜忌和敵意。
    林墨試圖辯解，他拿出賬目，公開所有事務，甚至將自己家的糧食分給那些最窮的人。
    但這一切，都無濟於事。
    在愚昧和嫉妒麵前，真相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終於，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幾個村中最激進的人，手持火把和柴刀，衝進了林墨的家。
    他們沒有給他任何申辯的機會。
    他們將林墨拖到村口的祠堂前，當著全村人的麵，用最殘忍的方式，將他活活打死。
    他們燒毀了他所有的書籍和圖紙，砸毀了他親手製作的農具。
    他們高喊著“除妖衛道”，仿佛在完成一項神聖的使命。
    而那些曾經受過林墨恩惠的村民，有的沉默不語，有的甚至加入了行凶的行列。
    林墨死的時候，眼睛還睜著，望著他曾經深愛過的這片土地，和這些他想要幫助的村民。
    他的眼神裏，沒有恨，隻有無盡的悲涼和不解。
    宋柚去看了。
    當她趕到石溪村時，隻看到了一片狼藉和林墨那具冰冷的屍體。
    那個曾經充滿希望的村子，又變回了原來的模樣，甚至比原來更加惡劣。
    村民們為了爭奪林墨留下的“遺產”，已經分成了好幾派，互相攻訐，鬥得你死我活。
    民風，比她初見時，更加野蠻，更加黑暗。
    那一刻，宋柚的世界觀，崩塌了。
    她輸得一敗塗地。
    輸給了薑青黎，更輸給了她曾經無比堅信的人性。
    所以，她才會在臨死前，對李懷禎說出那樣的話。
    “李懷禎，答應我，不要救世。”
    她的聲音越來越弱，氣息也如同風中殘燭。
    “救世的代價太大，你要犧牲，不值得。”
    她撫摸著李懷禎臉頰的手，終於無力地垂下：“我教你的，幻術，你還記得麽？”
    她的眼睛，永遠地閉上了。
    但她的臉上，卻帶著一絲奇異的平靜，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
    李懷禎靜靜地跪在那裏，任由夜風吹動他的衣袂，吹動他額前的碎發。他看著宋柚的屍體，眼神複雜到了極點。
    有恨，有悲，有憐，也有……
    一絲迷茫。
    宋柚錯了。
    她用林墨的悲劇，來否定救世的意義，這本身就是一種懦弱的逃避。
    林墨的死，不是救世的錯，而是那些執行“救世”的人，用了錯誤的方式，麵對了錯誤的對象。
    救世，從來不是簡單的給予和施舍。不是將光明強行照進黑暗，就能讓黑暗變成光明。
    真正的救世，或許需要先打破舊有的秩序，需要先經曆一場徹底的毀滅，才能在廢墟之上，重建新生。
    李懷禎緩緩站起身。
    他低頭，看著手中的水晶劍。
    劍柄上，那些懸浮的碎片，依舊在微微震顫，仿佛一顆破碎的心，在發出無聲的呐喊。
    他不會答應宋柚。
    但他也不會去做第二個林墨。
    他要走的，是一條無人走過的路。
    一條比毀滅更徹底，比新生更痛苦的路。
    他抬頭，望向長生殿的方向。那座象征著權力與秩序的宏偉建築，在月光下，顯得格外冰冷，格外壓抑。
    他知道，真正的“蟲子”，並不在石溪村那樣的愚昧之地。
    它們，就在那裏，棋室！
    在高堂之上，在那些製定規則、玩弄人心、視萬物為芻狗的“神明”之中。
    他們，才是啃食蝴蝶的真正元凶。
    李懷禎的眼中，最後一絲迷茫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堅定與決絕。
    他緩緩舉起水晶劍，劍尖直指蒼穹。
    這一次，他不是要救世。
    他是要……
    滅棋。
    滅掉這個腐朽的、不公的、吞噬一切美好的舊世界。
    然後，在灰燼中，親手，締造一個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