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8章霧穀尋藥盟內肅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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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全是。”張副堂主笑了,將金針別回針囊,“你看這船板上的苔蘚,潮濕地兒長得密,向陽處長得稀,跟藥材一個理。認藥不隻是記模樣,是學它的性子——還魂草愛在石縫裏紮根,是因為它韌;血竭樹流的汁紅如血,是因為它烈。懂了性子,才算真懂藥。”
    海風越刮越急,船帆被吹得獵獵作響,像有無數隻手在拉扯。張副堂主卻不急不躁,從藥簍裏翻出個陶製小爐,又抓了把曬幹的“紫蘇”丟進去。青煙嫋嫋升起,帶著股清苦的藥香,密探們聞著,隻覺得連日趕路的乏勁消了大半。“這叫‘醒神香’,”他邊添柴邊說,“海上風邪重,紫蘇能驅寒,比你們腰間的匕首管用。”
    江湖上早傳開了,說天刀盟這次是“提著腦袋闖龍潭”。邪望穀的人脾氣古怪是出了名的,前年有個鏢局的想跟他們換“龍涎香”,就因多說了句“你們的香不如西域的純”,被扔進霧裏轉了七天七夜,出來時人瘦得脫了形。可張副堂主望著越來越近的望海國海岸線,臉上竟沒半分緊張。他給每個人發了顆“清瘴丸”,蠟殼咬開時,能嚐到薄荷的涼、甘草的甜,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澀——那是加了“蒼術”的緣故,專防霧裏的瘴氣。
    “記住了,”他把最後一顆藥丸遞給阿竹,指尖觸到少年微涼的手,“見了邪望穀的人,不必多禮,也別逞強。咱們是來求藥的,不是來比輸贏的。他們若肯給,咱們按規矩付錢;若不肯,咱們再想別的法子。行醫人,心要熱,眼要亮,骨頭要硬——可別學那些爭強好勝的,忘了為啥出發。”
    船漸漸駛進望海國的霧裏,能見度越來越低,連船帆的影子都變得模糊。張副堂主卻從藥簍裏翻出個銅製羅盤,盤麵刻著藥材圖譜,指針正穩穩指著西北方。“還魂草喜陰,邪望穀的霧再濃,也藏不住它的氣。”他聲音不高,卻像顆石子落進密探們心裏,漾開一圈踏實的漣漪。
    阿竹攥緊了腰間的軟劍,另一隻手摸著懷裏的“清瘴丸”。他忽然覺得,這趟差事哪是什麽走鋼絲,分明是跟著前輩學本事——學認藥的性子,學處變的穩當,學把“救人”這兩個字,刻進骨頭裏。霧越來越濃,可他望著張副堂主的背影,還有藥簍裏隱約透出的光,倒覺得心裏亮堂堂的,連腳下的甲板都踩著更穩了。
    軒和國像一塊被歲月摩挲得溫潤透亮的玉佩,靜靜臥在風之國與望海國之間。左邊,風之國的長風如利劍出鞘,掠過草原時卷著獵獵旌旗聲;右邊,望海國的浪濤似巨獸呼吸,拍打著礁石,濺起的水花在陽光下織成七彩的網。兩國的氣息纏繞著軒和國,像給它裹了層柔軟的錦緞,既藏著風的銳,又帶著海的柔。
    望海國更像被綠錦層層包裹的秘境。六成疆域沉在森林的臂彎裏,參天古木的枝幹交錯著伸向天空,遮得陽光隻能碎成金屑,漏在厚厚的腐葉層上。藤蔓像翡翠鎖鏈,從樹頂垂落,有的粗如手臂,纏著樹身打了七八個結;有的細若遊絲,風一吹就輕輕搖晃,卻偏能勾住路過的飛鳥。整片森林密得像繡娘織了三年的錦緞,連風都得側身才能擠過去,人走在裏麵,稍不留意就會被藤蔓勾住衣袍,仿佛被大地悄悄攥住了手腕。
    邪望穀就藏在這片濃綠最深的褶皺裏。那座山像個脾氣古怪的老者,終年用白茫茫的霧靄裹著自己,連晨光都得費盡全力,才能在霧上撕出幾道金線。走進迷霧之森的人,都說那霧是活的——前一刻還順著你的腳印飄,下一刻就突然翻湧起來,把來路遮得嚴嚴實實。古樹也會悄悄換姿勢,方才還向你傾斜的枝椏,轉身再看,已直挺挺地擋在麵前,連纏繞的藤蔓都換了方向,擰成新的路標,指往更深的迷障。曾有獵人說,聽見霧裏有人哼著調子,跟著走了半裏地,回頭才發現,那調子是從自己三天前落下的幹糧袋裏發出來的。
    雲逸指尖在案上的輿圖上輕點,指腹蹭過迷霧之森的標記——那裏用朱砂畫了個漩渦,邊緣暈開的墨痕像被霧浸過,帶著幾分神秘的暈染。他忽然想起溫畫那些刻著八卦的木牌,牌上的“乾”“坤”二字被摩挲得發亮,溫畫總說:“陣盤是死的,人是活的,得讓木牌跟著霧走,才叫真本事。”
    “去雲水瀑布傳話時,記得讓先生帶上他那套‘轉霧陣盤’。”雲逸的聲音落在窗紙上,驚飛了停在簷角的麻雀,“上次他在演武場擺陣,三五個陣盤轉起來,連陽光都能繞著走,這次正好讓那迷霧見識見識,什麽叫‘道在術中’。”
    此時的天刀盟像漲潮的江水,穩穩漫過河岸。短短時日,演武場的青石地已被新招募的武者踩得發亮,一萬多號人分作十二營,每營都豎起了自己的旗——青龍旗上繡著劍,白虎旗綴著錘,朱雀旗飄著藥囊,遠遠望去,十二麵旗在風裏招展,像十二道不同的光。
    招募處的弟兄們都帶著雙“火眼金睛”。有人揣著祖傳的刀譜來投,卻連刀都握不穩,弟兄們笑著推他去廚房劈柴,說“先練穩了手腕再來”;有人一拳能打碎三塊青磚,可眼神遊移,被問起為何投軍,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最終也隻能領了些盤纏走人。
    “雲盟主,您看這令牌。”負責登記的老周捧著塊新鑄的鐵牌進來,牌上“天刀”二字鑿得深,邊緣卻磨得圓,“按您說的,硬鐵摻了三分柔鋼,既扛得住劈砍,摔在地上也不易崩口。”
    雲逸接過鐵牌,指尖在字縫裏摩挲。鐵的涼、字的棱、磨圓的邊,混在一起竟生出種奇異的踏實感。“就該這樣。”他把鐵牌放回托盤,“咱們是聚沙成塔,可不能讓沙子散了。得讓弟兄們知道,進了天刀盟,手裏的家夥硬,心裏的底氣更得硬。”
    暮色漫進窗欞時,溫畫帶著陣盤趕到了。他的馬車後跟著八個青壯,每人扛著個半人高的木箱,打開一看,裏麵的陣盤刻著北鬥七星,盤心嵌著塊瑩白的玉石,在昏暗中泛著柔光。
    “雲盟主放心。”溫畫擦了擦額頭的汗,露出被陣盤磨出繭子的掌心,“這‘轉霧陣盤’我改了七次,上次在迷霧穀試過,能把霧擰成繩,順著繩走,就像牽著根線,再迷的路都能找著北。”
    雲逸望著窗外漸濃的夜色,遠處的燈籠像墜在天上的星。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見溫畫時,這人蹲在藥田邊,用手指量著還魂草的根須,連露水打濕了衣擺都沒察覺。那時他就覺得,能對草木這般上心的人,擺弄陣盤時,定也藏著份“敬”在裏麵。
    “備好車馬。”雲逸轉身時,鐵牌在腰間輕輕碰撞,發出清越的響,“天亮就出發。讓弟兄們多帶些幹糧,霧裏走得慢,得讓肚子先有底。”
    溫畫應著,指揮青壯們把陣盤搬上馬車。木箱碰撞的悶響裏,他忽然湊近雲逸,低聲說:“我給陣盤加了個小機關——盤底刻了‘歸’字,走得再遠,按一下,指針就會指向來時的路。”他眼裏閃著光,像個得了新玩具的孩子,“我娘總說,‘走再遠,也得記得回家的路’。”
    雲逸看著他,忽然覺得,這趟迷霧之行或許不像世人說的那般凶險。畢竟他們帶著的不隻是陣盤和刀劍,還有對草木的敬、對歸途的念,還有那點藏在鐵牌裏、陣盤上、人心底的“軟”——就像軒和國那塊玉佩,既要有玉石的硬,也得有被歲月磨出的柔,才能在風裏浪裏,始終溫潤透亮。
    夜色漸深,馬車上的燈籠次第亮起,像串起的星子,在通往迷霧之森的路上慢慢移動。雲逸坐在車頭,望著遠處被霧籠罩的山影,忽然覺得,所謂“劈開迷霧”,或許不隻是用陣盤和刀劍,更是用心裏那點不肯迷路的執念,用對“來處”和“歸途”的篤定,一步一步,把霧踩成腳下的路。
    雲逸踏入副盟主營地時,迎麵撞來的不是同僚的頷首,而是滿帳嗡嗡的議論,像捅翻了馬蜂窩,尖刻的言辭裹著唾沫星子飛過來。“天刀盟撐不過三個月嘍!”“聽說高層把糧草都倒賣了,咱們怕是要餓著肚子打仗!”這些話像發黴的藤蔓,帶著腐味纏上來,勒得人胸口發悶。更有人捏著嗓子學舌,說他雲逸靠著裙帶關係坐穩盟主之位,連招募的武者都是沾親帶故的草包——那些字眼淬了毒似的,比最鋒利的匕首還能紮人。
    雲逸的臉“唰”地沉了下去,眼底像結了層冰,凍得人發寒。他攥緊的拳頭上,青筋突突直跳,指節泛白得像要碎開,周身的空氣仿佛都被這怒意凝住,連火把的光都在他腳邊打顫。那些嗡嗡聲戛然而止,帳內瞬間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隻有幾個不知死活的還在撇嘴,被旁邊的人狠狠掐了把胳膊才閉了嘴。
    回去的路,火把的光把他的影子拽得又瘦又長,拖在地上像條冰冷的蛇。召集副盟主的帳內,油燈的火苗縮成一團,映得幾位副盟主的臉忽明忽暗。雲逸往主位上一坐,指節敲在案幾上,“篤、篤”的聲響像砸在每個人心上。“規矩裏寫著,‘造謠生事者,輕則逐出營地,重則按通敵論處’,都忘了?”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冰碴子,“這幾日查清楚,誰在背後煽風,誰在傳這些屁話,一個都別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