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4章辛莊商途草原結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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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臂張接住銀子掂了掂,咧嘴笑出兩排白牙:“辛老板放心,咱‘猛虎鏢’走南闖北,運過活大象,還怕幾隻牛羊?”
辛莊沒接話,隻是望著西南方——秋雙國的邊境線上,據說有群專門偷運牲畜的販子,手裏有本“暗河水路圖”,能避開風之國的暗礁。他得先去那兒,用銀子把圖換過來。畢竟,那些牛羊不僅是銀子,是官帽,更是老家田埂上,老黃牛永遠不夠用的木犁旁,能長出的新希望。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落在商會的門檻上,像道跨向遠方的橋。
秋雙國與蠻荒交界的“兩界鎮”,是被兩國夾在中間的一塊飛地。鎮口的界碑一半刻著秋雙的雲紋,一半雕著蠻荒的狼頭,被往來的馬蹄磨得發亮。每日天不亮,鎮東的集市就已人聲鼎沸——穿秋雙錦緞的商人正用象牙秤稱著蠻荒的鹿茸,秤杆上的金星映在他油亮的指甲蓋兒上;裹著獸皮的蠻人則蹲在地上,用蒼古的銅錢清點換來的鹽巴,指間的老繭蹭過銅錢邊緣,發出“沙沙”的輕響。
鎮子的稅吏房裏,算盤聲從早響到晚。秋雙國派來的稅官撥著算珠,每顆珠子都裹著層包漿,那是常年累月與金銀摩擦的痕跡。“昨日收了三百兩關稅,”他對著賬本嗬氣,用袖口擦去上麵的墨漬,“光是蠻人換的那批綢緞,就夠咱們縣太爺添件新官袍了。”旁邊的小吏趕緊點頭,筆尖在“牲畜交易”一欄畫了道粗線——那是鎮上最賺錢的買賣,每頭牛羊過稅,都能讓稅銀的數字跳上一大截。因此,隻要邊境安穩,稅官們總會在鎮口掛起紅燈籠,燈籠上的“通商”二字被風刮得鼓鼓的,像在招手:來買,來賣,來把銀子留下。
辛莊抵達兩界鎮時,正趕上一場秋雨。他披著件油布雨衣,靴底沾著的泥裏混著草屑——那是從秋雙國邊境一路跋涉來的,兩個多月的路程,磨破了三雙布鞋,連雇來的鏢師都瘦了圈。可當他鑽進鎮口的酒肆,聽見鄰桌蠻人用生硬的秋雙話討價還價,看見牆上貼著的“收購牛羊,價高者得”的告示時,眼裏的疲憊突然被點亮,像蒙塵的銅器遇了擦布。
他在酒肆後巷租了間小院,院裏的老槐樹剛落完葉,枝椏間還掛著去年的紅燈籠骨架。每日清晨,他都揣著個樺樹皮本子去集市轉悠:看蠻人如何用馬奶酒招待主顧,記下藥鋪老板說的“肥牛要挑四蹄帶霜的”,甚至跟著趕羊的牧人走了趟蠻荒的草場,學認那些能讓羊膘肥體壯的“星星草”。半個月下來,本子上記滿了密密麻麻的字,頁邊還畫著簡筆的牛羊,有的標著“秋雙最愛”,有的寫著“耐長途”,全是他琢磨出的門道。
這天清晨,兩界鎮的人發現,鎮西頭突然掛起了塊新招牌。黑底金字的“辛記貿易行”五個字,是請秋雙國最有名的寫家題的,筆鋒裏帶著股子利落勁兒。門廊下堆著剛卸車的木欄,是用來圈牲畜的,木料上還留著新鮮的鋸痕。辛莊站在門口,看著鏢師們把“收購馬匹牛羊”的木牌立在路邊,牌上的價錢用紅漆寫就,比鎮上其他鋪子高出一成。
第一個上門的是個蠻荒牧人,趕著五匹雪狼馬。他摸著馬脖子上的鬃毛,狐疑地打量著辛莊:“你給的價,真能比秋雙的鹽商高?”辛莊沒說話,直接讓賬房搬出一錠雪花銀,銀錠在晨光裏閃得人睜不開眼。牧人突然笑了,露出兩排白牙,猛地拍了拍馬屁股:“這些,歸你了!明天我再趕二十頭黃牛來!”
那天的夕陽格外紅,把辛記貿易行的影子拉得老長,正好罩住隔壁鋪子的門檻。辛莊站在院裏,聽著新買來的馬匹在欄裏打響鼻,鼻尖縈繞著馬糞混著草料的氣息——這味道,比家鄉的稻花香更讓他心安。他知道,從今天起,兩界鎮的算盤聲裏,該多一個屬於他的數字了。
辛莊踏入那座青灰色的城時,城門洞的陰影正斜斜切過青石板路,帶著雨後的濕冷。他找了家臨著護城河的客棧住下,二樓的窗欞雕著纏枝蓮,推開就能看見河麵上漂著的鴨群。每日天不亮,他就揣著塊幹餅子出門,在市集的牛馬行、雜貨鋪間穿梭,靴底沾著的泥漬從淺灰變成深褐,像是在默默記錄他的尋覓。
第十六個清晨,薄霧還沒散,他在城東的牲口市拐角撞見了那支蠻荒商隊。領頭的駝隊揚起的塵煙裏,混著皮革與牲畜的腥氣,幾十頂氈帳像蘑菇般紮在空地上,帳前拴著的牛羊甩著尾巴,蹄子把地麵踏得咚咚響。辛莊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像在沙堆裏扒出塊亮閃閃的金錠——那些牛羊膘肥體壯,馬群裏甚至有幾匹神駿的雪狼馬,鬃毛在風裏飄得如同綢緞。
他攥著袖中的算盤,指尖都在發燙,好不容易在主帳外攔住了商隊會長。那是個絡腮胡壯漢,羊皮袍上繡著狼圖騰,聽明來意,咧開的嘴裏露出兩排黃牙:“想要?跟我回草原。”
辛莊望著帳外啃著草料的牲口,喉結滾了滾。他確實不懂——哪些牛愛頂人,哪些馬怕驚雷,哪些羊冬天得墊厚草,這些他全不知道,就像握著把沒開刃的刀,空有蠻力卻用不上。會長看出他的猶豫,拍了拍他的肩,力道重得讓他踉蹌了下:“草原上的活物,得見了真章才懂。”
那兩天等待像熬湯,辛莊守在商隊旁,看他們賣皮毛、卸藥材,聽趕馬人用蠻荒話吆喝著清點數目。夕陽把商隊的影子拉得老長,他數著那些即將被賣掉的貨物,心裏像揣著隻蹦跳的兔子——去,前路茫茫;不去,眼前的財富就像指間沙。
第三天破曉,會長的氈帳收起時,辛莊咬了咬牙,把客棧的賬結了。跟著商隊出發的那一刻,晨露打濕了他的褲腳,遠處的山巒在霧裏若隱若現。翻第一座山時,他看見商隊的人給馬腿裹麻布防擦傷;過峽穀時,他們讓最壯的公牛走在最前探路。辛莊跟在後麵,看著那些牲口在人的吆喝聲裏邁著沉穩的步子,突然覺得這趟路,走得值。
草原的晨霧還沒散盡時,辛莊已跟著老牧人額爾敦鑽進了牛欄。露水珠從芨芨草葉尖滾落,打濕他的粗布褲腳,涼絲絲的。額爾敦的羊皮襖上沾著草屑,他蹲下身,粗糙的手掌撫過牛犢的脊背,指腹摩挲著一處淺疤:“這崽兒生下來被狼叼過,怕黑,夜裏得在欄裏點盞油燈。”辛莊趕緊摸出炭筆,在樺樹皮本子上畫了頭帶疤的小牛,旁邊注上“需點燈”,炭灰簌簌落在沾滿露水的紙頁上,洇出小小的黑暈。
正午的日頭曬得草場發燙,牧馬人巴根正對著馬群吆喝。他的皮靴後跟磨得發亮,一甩韁繩,最烈的那匹棗紅馬便乖乖屈膝,他踩著馬鐙翻身而上,在草地上疾馳出一道煙塵,回頭衝辛莊喊:“馬怕驟雨,聽見雷聲就得往回趕!”辛莊站在原地,看棗紅馬的鬃毛在風中炸開,忽然明白這些牲畜哪是什麽貨物,全是有性子的活物,得順著脾性來。
收牧人的那天,草原上飄著馬奶酒的醇香。額爾敦接過辛莊遞來的銀錠,往懷裏一揣,轉身從氈帳裏抱出個牛角號:“這玩意兒能喚回迷路的羊,你拿著。”巴根則把自己用了十年的馬鞭塞給他,鞭梢纏著紅綢:“抽馬時別太狠,它們記仇。”這些漢子喝酒時能把銀碗碰得叮當響,酒液順著胡茬流進領口也不在意,可說起牲畜的習性,眼睛亮得像星子——哪家的羊愛啃柵欄根,哪頭牛下崽前要啃三天艾草,都門兒清。辛莊望著他們圍坐在篝火旁,用腰刀分烤羊的手法和給馬鍘草時一樣利落,忽然覺得心裏的空落被填滿了:有這些人在,哪怕隔著千山萬水,那些牛羊也能被照料得妥帖。
商隊會長那日正用彎刀削著烤羊腿,油汁滴在火裏“滋滋”作響。聽聞辛莊想定長期買賣,他把骨頭往地上一扔,油手往羊皮袍上蹭了蹭,拍著胸脯道:“每月十五,我讓額爾敦帶三百頭牛、五百隻羊去兩界鎮,少一根毛,你就卸我這條胳膊!”他指著辛莊賬本上“牛羊需帶半月草料”的字樣,忽然笑了:“你們漢人就是細,這點子咱記下了,保準牲口到了你手裏,個個油光水滑。”
草原的三個月,辛莊的指甲縫裏總嵌著草綠,曬黑的臉上添了道被馬繩蹭出的淺疤。離開時,額爾敦趕著頭批要運走的牛羊,蹄子踏在草地上“咚咚”響,巴根的棗紅馬馱著他的行囊,紅綢鞭梢在風裏飄。他回頭望,會長正站在敖包前揮手,陽光把他的影子拉成條長線,像根係著兩頭的繩,一頭拴著草原的炊煙,一頭拴著海豐郡的碼頭。
秋雙國的兩界鎮已落了場秋雨,貿易行的屋簷下掛著風幹的紅辣椒。辛莊把樺樹皮本子攤在案上,給這裏的會長指點著:“海豐郡的碼頭得清出三丈地,用木欄圍三層,牛羊到了先喂麥麩,別直接給鮮草,容易拉稀。”會長邊聽邊用朱砂在地圖上圈出海豐郡,筆尖蘸著的墨汁混著秋雨的潮氣,在“每月交貨”四個字上洇出深色的邊,像塊印章,把這條商道蓋得牢牢的。
窗外的雁群排著隊往南飛,叫聲裏帶著秋意。辛莊摸出額爾敦給的牛角號,號口還沾著點羊油。他忽然想起草原的星空,亮得能看清銀河裏的星子,那時巴根指著最亮的那顆說:“那是牧人的星,照著咱們趕牲口的路。”此刻,他覺得那顆星仿佛也跟著來了,正懸在海豐郡的方向,等著那些牛羊順著商道,一步步走進他鋪好的藍圖裏。
船塢的木棧道被海水浸得發亮,辛莊踩著潮濕的木板走到貨艙口,掀開厚重的帆布——底下碼著的商品在夕陽下泛著細碎的光:草原鞣製的鹿皮靴,靴筒繡著銀線狼紋,鞋尖鑲著磨得溫潤的牛角;還有牧民手工鍛打的銅壺,壺身上鏨刻著遊牧民族的遷徙圖騰,壺嘴彎成羚羊角的弧度,輕輕一叩,能聽見渾厚的回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