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5章海豐練船草原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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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些可是草原上的稀罕物。”辛莊指尖劃過鹿皮靴的針腳,抬頭時正對上會長發亮的眼睛。會長伸手撫過銅壺的紋路,指腹蹭過那些凹凸的圖騰,喉結動了動:“這手藝,怕是能讓郡守家的夫人搶著要。”他身後的賬房先生已經掏出算盤,劈裏啪啦打得飛快,算珠碰撞的脆響裏,全是按捺不住的興奮。
    半年後的海豐郡碼頭,鹹腥的海風卷著帆影掠過辛莊的發梢。他站在新造的“望海號”甲板上,望著底下正在學鳧水的護衛——有人抱著木樁在淺灘撲騰,浪花拍得他們滿臉是水;有人被浪頭掀翻,嗆得直咳嗽,粗布短褂濕透了貼在背上,勾勒出緊繃的肌肉線條。
    “別慫!浪頭來了要順著勁兒沉腰!”老水手彪叔叼著煙杆喊,他胳膊上的鯊魚紋身在日光下泛著古銅色的光,腳掌穩穩釘在船板上,哪怕船身晃得厲害,他的站姿也紋絲不動。辛莊看著那些在水裏掙紮的護衛,忽然想起第一次在草原學騎烈馬時的模樣,那時馬鬃掃過臉頰的觸感,和此刻海風刮過的疼,竟有幾分相似。
    他花了兩個月,跑遍了沿海的漁村,終於把彪叔這群“老海狼”請上了船。彪叔們的手掌布滿老繭,指甲縫裏嵌著洗不掉的海鹽,說起洋流像聊自家街坊:“初三的潮水最野,得繞著暗礁走三圈再進港”“遇見白海豚別追,那是海神送信號,要變天了”。他們教護衛認潮汐表時,會把貝殼串成的手鏈往人手腕上一係:“這玩意兒比羅盤靈,漲潮前會發燙。”
    甲板上,幾個牧民正蹲在角落犯暈,手緊緊抓著船舷,臉色白得像剛剝殼的蝦。辛莊遞過去一小袋酸梅幹——這是他從草原帶的,對付暈船比草藥管用。牧民阿古拉捏著酸梅幹,望著無邊無際的藍,喉結滾動:“這海……比草原還大啊。”風把他的話吹得七零八落,辛莊卻聽明白了,笑著指了指遠處的白帆:“等你們能跟著浪頭唱船歌了,就知道這大海的好。”
    兩百人的隊伍已經在甲板上站成了方陣:彪叔帶的水手們紮著綁腿,腰間別著水手刀,站姿像釘在甲板上的鐵樁;護衛們雖還有些僵硬,但眼神裏多了幾分篤定;牧民們攥著酸梅幹,時不時抬頭望一眼辛莊,那目光裏藏著信任,像當初在草原上望著他時一樣。
    暮色漫上來時,辛莊解開係在桅杆上的草原狼皮旗,讓它和望海國的船旗並排飄著。狼皮的毛被海風拂得輕輕顫動,仿佛還帶著草原的心跳。他知道,訓練這群人駕馭海浪,就像當初在草原學馴馬,急不得,得順著性子磨——但總有一天,這些內陸來的腳底板,會像老水手一樣,在搖晃的甲板上走出穩穩的步子。
    海豐郡野海鎮的碼頭總飄著三重氣味:鹹腥的海風、桐油的清苦,還有牲畜身上帶著的草原膻氣。辛莊的五艘大船就泊在碼頭中段,最老的那艘"歸雁號"船身刻著深淺不一的劃痕——那是去年穿越暗礁區時留下的勳章,新添的四艘"踏浪""逐風""牧雲""望川"則漆著亮油,船頭的狼頭木雕閃著沉光,狼眼嵌著黃銅,在陽光下像真要睜開似的。
    甲板上,新船員們正扶著欄杆練"站樁"。王二柱臉色發白,死死攥著欄杆,指節泛白,海風一卷,他喉結猛地滾了滾,趕緊轉身對著船舷幹嘔——這已是他今天第三次吐了。旁邊的老水手趙五叼著煙杆,用腳輕輕踢了踢他的腳踝:"鬆膝蓋,腰別僵,讓身子跟著船晃,跟騎野馬一個理兒!"
    船艙裏更熱鬧。牧民阿古拉正蹲在羊圈旁,用粗糙的手掌撫過一頭母牛的脊背。那牛剛上船時躁得直刨蹄子,此刻卻溫順地蹭著他的胳膊,鼻息噴在他手腕上。阿古拉咧開嘴笑,露出兩排白牙,轉頭衝辛莊喊:"它們認人呢!"角落裏,幾個剛從秋雙國招來的船工正對著搖晃的吊床發愁,鋪蓋卷摔了三次還沒鋪好,最後索性抱著被褥坐在地上,看阿古拉給牛喂草料。
    夜裏的風浪總來得突然。三更天,"嗚——"的風聲像巨獸在窗外咆哮,"踏浪號"猛地往左側傾斜,艙內的陶罐"哐當"撞碎在牆角,鹹澀的海水順著窗縫鑽進來,在地板上織成細流。王二柱抱著柱子吐得昏天黑地,膽汁都快嘔出來了,手指摳著柱上的木紋,把新漆都摳掉了一塊。阿古拉卻像沒事人似的,借著搖晃的油燈,給剛出生的牛犢裹上氈布,動作穩得像在草原上紮營。
    辛莊站在舵樓裏,望著窗外翻湧的浪頭。他袖口別著的狼毫筆沾了點桐油,在航海日誌上寫:"第三日,浪高丈餘,新丁吐者十之七八,阿古拉與牛羊同眠,牲畜無驚。"筆尖劃過紙麵時,船身又是一陣劇烈晃動,他卻穩穩地把住桌沿,墨汁一滴沒灑——當年在草原趕馬隊穿越暴風雪,比這顛簸烈十倍。
    碼頭的晨霧剛散,就顯出它的壯闊。青灰色的石板路被幾百年的腳步磨得發亮,沿著海岸線鋪成巨龍似的長帶,一直蜿蜒到十幾裏外的霧靄裏。"歸雁號"旁泊著秋雙國的鹽船,艙門敞開著,白花花的海鹽堆得像小山;對麵的"逐風號"正卸著從魔月國運來的藥材,藥香混著海風飄得老遠。挑夫們喊著號子搬貨,號子聲撞在船板上反彈回來,和商販的吆喝、漁娘的叫賣纏成一團。
    辛莊踩著跳板下船時,鞋底沾了片幹枯的草葉——那是阿古拉昨天喂牛時掉的。他隨手把草葉彈進海裏,望著船隊桅杆頂端的風向標轉得歡快,忽然覺得這碼頭就像個巨大的蜂巢,而他們的船,正是即將帶蜜歸巢的蜂。
    天剛蒙蒙亮,碼頭的第一縷晨光就被桅杆切成了碎片。辛莊站在“歸雁號”的甲板上,望著碼頭上蒸騰的熱氣——挑夫們扛著鹽袋的號子聲撞在船板上,震得簷角的銅鈴叮當作響;漁娘提著竹籃穿梭在貨棧間,籃子裏的海魚尾巴還在拍打著潮濕的藤條;秋雙國來的藥材商正蹲在地上,用銀簪挑揀著受潮的當歸,指尖沾著褐色的藥汁。
    “看那堆麻包,”辛莊用靴尖點了點甲板,示意身後的新船員們,“昨天卸的是北漠的羊毛,摸起來紮手的是上等貨,要是發潮發黏,就得趕緊通風,不然三天就發黴。”
    王二柱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隻見幾個老水手正用鐵鉤撬開麻包,抓起一把羊毛往陽光下揚,白花花的纖維裏混著細碎的沙礫,在光塵裏跳舞。他喉結動了動,想起昨天暈船時吐在羊毛堆裏的酸水,臉騰地紅了。
    “站好了!”辛莊的聲音不高,卻帶著股子穿透力,“腿彎往下沉,腰杆別硬挺,船晃你就跟著晃,把甲板當成草原上的坡地,懂?”
    新船員們趕緊調整姿勢,有人手忙腳亂地扶住欄杆,有人學著老水手的樣子,將重心放低,膝蓋微微打顫。海風卷著魚腥氣撲過來,王二柱胃裏又開始翻江倒海,但他死死咬住下唇——昨天阿古拉說,在草原上,連馬駒都知道不能在顛簸時亂晃,不然會被母馬踹。
    半個多月來,這樣的“晨課”成了常態。天不亮,辛莊就帶著人在甲板上練“紮樁”,腳跟著船的起伏踩拍子,手裏還要拋接沙包,練到汗濕重衣,才能去吃早飯。飯著鹹魚,就著海菜湯,王二柱起初咽不下,總被辛莊用眼神逼著吞下去:“海上餓起來,樹皮都得啃,現在不吃,等著喂魚?”
    裝牲畜那天,碼頭的石板路被蹄子踩得咚咚響。阿古拉牽著那頭最烈的黑牛上船時,牛蹄剛踏上跳板就不肯動了,鼻孔裏噴出粗氣,尾巴甩得像鞭子。“別怕,”阿古拉把臉貼在牛耳朵上,用北漠話哼起古老的調子,粗糙的手掌一遍遍撫過牛背,“咱們去的地方,草比草原還綠。”那牛竟真的安靜下來,跟著他一步步走進船艙。
    馬廄設在底艙,用粗壯的鬆木隔開,地上鋪著厚厚的幹草。辛莊讓人在角落裏堆了些帶土的草皮——阿古拉說,牲畜聞著土味,就不容易焦躁。果然,那幾匹剛上船時直刨蹄子的蒙古馬,沒過兩天就肯在搖晃中低頭吃草了,其中一匹母馬還生下了匹小馬駒,渾身毛茸茸的,被船員們戲稱為“海之子”。
    又過了十天,當第一縷朝陽把海麵染成金紅色時,辛莊終於拔出腰間的銅哨,“嘀——”的一聲長鳴劃破晨霧。五艘大船依次解纜,錨鏈摩擦著滑輪,發出“嘩啦啦”的巨響,像巨獸在舒展筋骨。
    內海的浪頭不高,船身隻是輕輕搖晃,像躺在搖籃裏。王二柱扶著欄杆,看著岸邊的房屋越來越小,忽然覺得昨天還讓他嘔吐不止的搖晃,竟有了種奇異的韻律。他試著鬆開手,船往左晃,他的身子就跟著往左傾,像在草原上學騎馬時,跟著馬的步伐調整重心。
    “不錯。”辛莊不知何時站在他身後,手裏轉著個黃銅羅盤,“記住這種感覺,船是活的,你得跟它交朋友。”
    話音剛落,一陣風斜斜吹來,船身猛地一晃。角落裏傳來“哞”的一聲驚叫,是那頭黑牛在馬廄裏躁動起來。阿古拉嘴裏哼著調子跑過去,手裏還拿著把剛割的青草。他蹲在牛欄前,把草遞進去,黑牛的鼻子嗅了嗅,慢慢安靜下來,用粗糙的舌頭卷走他掌心的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