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4章蒼古治水共築海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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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遊的村落像攤在河灘上的貝殼,毫無抵禦之力。渾濁的洪水漫過田埂時,先是漫過稻穗的腰肢,那些飽滿的穀粒還未來得及泛黃,就被濁浪連根拔起,在水中翻滾成泥色的泡沫——那是農人彎腰插秧時滴下的汗珠,是孩童在田埂上追逐時留下的笑聲,此刻都成了洪水裏的碎影。茅草屋頂在水頭衝擊下發出“咯吱”的哀鳴,像老人臨終前的喘息,隨後“轟隆”一聲塌進水裏,木梁與泥坯在浪濤中打著旋兒,仿佛孩童搭起的積木被頑童一掌掃散。偶有來不及逃離的身影在水中掙紮,藍布衣衫瞬間被濁水浸透,像片無助的葉子,幾下就被浪頭吞沒,隻餘下水麵上一圈圈迅速消散的漣漪。
秋雙國曾是這洪災最烈的地方。每年端午剛過,河神“顯靈”的日子就到了。那位鬢角染霜的國王,站在城樓上望著城外白茫茫的一片,龍袍被江風灌得鼓鼓囊囊,像隻即將傾覆的船帆。他攥緊了拳頭,指節泛白,最終下令開鑿新河道。征調的民夫們光著膀子,在烈日下揮動鋤頭,汗水混著泥水淌進河道,可第二年洪水一來,新挖的河道又被衝得歪歪扭扭——那洪水就像附了身的鬼魅,準時準點地來叩門。
更讓人齒冷的是,朝廷撥下的賑災款,本該是縫補破碎家園的針線,卻被層層盤剝。有貪官把銀錠熔了,鑄成更小巧的元寶藏進袖中;有小吏用糙米替換了賑災糧,把白花花的大米運去黑市售賣。那些刻著“賑災”二字的木箱,送到災民手中時,隻剩下半箱發黴的雜糧,箱底還墊著幾塊石頭充數。國王派去巡查的禦史,回來後呈上的奏折寫滿了“百姓安居,災情緩和”,字裏行間卻聞不到半點焦土的氣息。那時候的朝廷,就像間漏雨的老屋,梁柱早已被蛀空,隻等著一場更大的風雨來推倒。
金尚書說到此處,喉結滾動了一下,他望向窗外,仿佛能看見望海國的海岸線。那裏的沙灘曾是孩童撿貝殼的樂園,如今每天退潮後,都能看見礁石上又多了幾道被海水啃出的豁口。鹹澀的海水像群無聲的白蟻,夜裏順著石縫往裏鑽,白天太陽一曬,石頭就一層層剝落。有漁民指著近海的木樁哭,那是十年前插在淺灘的界碑,如今大半截都泡在了水裏,木頭被泡得發脹,上麵的刻字早已模糊——那海水,正悄無聲息地舔舐著家園的根基,像頭耐心的野獸,一點點收緊獠牙。
他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海風吹過礁石的沙啞:“再這麽下去,過不了十年,咱們的港口就得往內陸退三裏地。那些祖祖輩輩打漁的人家,怕是要提著漁網,不知道往哪兒去了。”
這些年來,朝廷對地方事務早已懶得睜眼細看,像個揣著手爐的看客,蜷在暖閣裏對窗外的風雨不聞不問。靠近海洋的那些王國,國土正像被潮水反複啃咬的麵包邊,一點點缺了角、塌了邊。曾經能跑馬的沃野,如今退潮時能看見半截浸在水裏的稻茬;祖輩傳下的漁村,屋基每年都要墊高半尺,否則漲潮時門檻下就會冒起水泡。站在崖邊往下看,浪頭卷著泥沙退去時,總能拖走幾片被泡爛的蘆葦根——那是土地在無聲地哭訴,像幅被雨水泡花的水墨畫,暈開一片令人心口發堵的衰敗。
慕容副盟主聞言,眉頭擰成個疙瘩,指節無意識地叩著案幾:“照這麽下去,用不了幾十年,怕是連港口的石碑都要沉進海裏了。這可如何是好?”他話音剛落,案上的茶盞輕輕晃了晃,像是被他語氣裏的焦慮震得發顫。
金尚書指尖在地圖上沿著海岸線劃了道弧線,墨痕在“滄海”二字上洇開一小團:“得調用上百萬勞力,沿著這道線築起三道河堤。最外一道要能抗住臘月的暴潮,中間那道擋春秋的漲水,最裏層護住城鎮村落——三道牆垛子立起來,才算給國土安上副鐵打的護心甲,至少能保百年安穩。”他說這話時,喉結動了動,像是把“百年”二字嚼出了沉甸甸的分量。
慕容副盟主倒吸一口涼氣,端茶的手頓在半空:“上百萬勞力?單是把人湊齊就得驚動半壁江山。不說別的,光是每天的口糧,就得用船裝、用車拉,這數字想想都讓人頭皮發麻。”他放下茶盞時,杯底與案麵碰撞的聲響都帶著幾分發虛。
“更要命的是石料和石膏。”金尚書指尖重重戳在地圖上的采石場標記,“最外層河堤得用花崗岩,一塊就有幾百斤重,得從百裏外的山裏鑿出來,再用船運到海邊——這路上磨碎的石頭渣子,怕是都能堆成座小山。石膏更別提了,尋常的不行,得用熬煮過的‘凝水膏’,不然經不住海水泡,那玩意兒熬一鍋就得耗上三擔柴,上百萬斤下去,柴山都得禿一片。”
廣安國的宛尚書撚著胡須沉吟半晌,終於開口:“眼下也隻能先抽調十萬勞力,從最險的那段海岸線動手。就像補衣服,先把撕開的口子縫上幾針,等騰出手來再細細綴補。”他指尖在地圖上點了點那處標著“危”字的海灣,“這裏去年衝垮了三座漁村,再拖下去,怕是連旁邊的縣城都要遭殃。”
幾位尚書順著他的指尖看去,隻見那處海灣在地圖上像道豁開的傷口,邊緣的墨跡被反複圈點,早已模糊不清。眾人對視一眼,都從彼此眼裏看到了凝重。片刻後,不知是誰先點了頭,接著便是一片此起彼伏的附和聲,案幾上的茶煙嫋嫋升起,在窗欞邊凝成淡淡的霧,恍惚間竟像是為這艱難的決定,籠上了層沉甸甸的期許。
宛尚書指尖在地圖上劃過連綿的山脈標記,聲音裏透著底氣:“要說原材料,咱們蒼古帝國的家底,可經得起折騰。你瞧這橫貫東西的昆吾山脈,岩層裏藏著的花崗岩,硬得能抗住百年浪濤;南邊的雲棲嶺,石膏礦脈像地下的銀河,一鎬下去就能帶出白花花的凝水膏;就連河運碼頭堆著的木料,都夠搭起半個船隊——隻要動工,要多少有多少。”他頓了頓,指尖重重敲在地圖上的資源點,“現在就派人下去清點,把礦場、林場的管事都叫到都城來,咱們得給這工程備足糧草。”
話音剛落,嘉寶國尚書忽然笑出聲,袍袖一揚,語氣輕快:“這有何難?漕運官們常年跟河道、物資打交道,熟門熟路。從各國抽調些老手過來,挑幾個能扛事的牽頭,管保把物料調度得明明白白。”他說著,還衝宛尚書擠了擠眼,“當年疏通京杭大運河,不就是這麽辦的?”
宛尚書卻沒接話,眉頭微蹙,指尖在案上輕輕點著:“話是這麽說,但這人得挑對了。得是那種……”他抬眼看向眾人,目光沉靜,“像燈芯似的,燒自己照亮旁人的。見了百姓受苦能揪心,見了貪墨能紅眼,捧著賬本睡覺都怕算錯一個銅板的。”
“沒錯。”旁邊的洛尚書接話,聲音沉得像塊鐵,“管理得跟上,就像編漁網,網眼得密,麻繩得韌——每批物料的出入庫,每個銅板的去向,都得記在明處。誰敢伸手,就得有被斬斷的覺悟。”他攥緊拳頭,指節發白,“這堤壩是往海裏紮樁子,樁子歪一分,將來塌的就是一片家園,容不得半點虛的。”
眾人都靜了下來,廳內的燭火映著一張張凝重的臉。誰都清楚,這話不是危言聳聽——那些被海水吞掉的村莊,那些在洪水裏漂浮的屋頂,此刻仿佛就浮在眼前。
“那就這麽定了。”宛尚書終於開口,語氣斬釘截鐵,“讓各國漕運官明日卯時來議事,咱們當場考校,挑出那幾個‘能把心掏給百姓’的人。”
燭火“劈啪”爆了個燈花,照亮了案上攤開的圖紙,上麵的堤壩雛形在火光下微微顫動,仿佛已聽見千萬勞力揮汗的號子,正從遠方傳來。
我提議,讓望海國的同僚來主理具體事宜吧。你想啊,咱們這些內陸王國,見著大海就像孩童仰看星空,隻覺那片蔚藍裏藏著數不清的謎——潮起潮落像呼吸,風浪呼嘯似低語,可真要問起哪片海域藏著暗礁,哪陣洋流會改道,怕是隻能撓著頭說不上來。但望海國的人不一樣,他們腳踩的沙灘被海浪舔了千百年,祖輩傳下的海圖裏,每道波紋都藏著故事。老漁民閉著眼能聽出風浪的脾氣,船老大看一眼雲色就知該不該出海,他們是真把海洋當成自家屋簷下的老鄰居,知根知底,連它什麽時候會鬧脾氣都摸得門兒清。這場和海洋打交道的事,交給他們,才叫找對了門路。
這話剛落,望海國的金尚書臉上那層平日裏的沉穩就像被潮水衝垮的沙堤,瞬間塌了。他嘴唇哆嗦著,想說什麽,喉嚨裏卻先滾出一聲哽咽,像被浪頭嗆了水。緊接著,那哭聲就再也忍不住了,起初是壓抑的抽氣,後來索性伏在案上,肩膀劇烈地聳動,一聲聲“嗚嗚”的悲啼撞在梁柱上,又彈回來,聽得人心裏像塞了團浸了水的棉花,又沉又悶。那哪是哭啊,分明是把積攢了幾輩子的委屈都倒了出來,像海邊礁石被浪頭拍得崩裂,每一聲都帶著碎碴子。
旁邊幾位尚書都默默遞過帕子,誰心裏不清楚呢?望海國這幾百年,就沒睡過幾個安穩覺。記得二十年前那場海嘯,浪頭比城樓還高,像隻青黑色的巨手,一巴掌把海邊的漁村扇得稀爛。有老臣說,當時站在山頭看,白茫茫的浪裏漂著草帽、木盆,還有沒來得及帶走的漁網,像片破碎的浮萍。他們是真怕了,每年春秋兩季,海邊的神社裏香火就沒斷過,殺了最肥的豬、最壯的牛,整整齊齊擺在祭台上,村長領著村民跪在沙灘上磕頭,額頭磕出紅印子,求海神息怒。可浪該來還是來,仿佛老天閉著眼,根本沒瞧見他們的虔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