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氣味在病房凝滯成霧，程小雨的女兒林棠正用棉簽蘸溫水擦拭母親的唇。監護儀的綠光在病床上流淌，照著那張比五年前明顯年輕的麵容——曾經鬆弛的下頜線重新緊致，鬢角的白發褪成深棕，連唇角的法令紋都淺得像被時光輕輕擦過。若不是腕間那道二十年前的燙疤還在，她幾乎要忘記這具軀體曾在2025年的車禍後陷入深度昏迷。
    “林女士，這個月的骨齡報告出來了。”主治醫生李主任推開門，平板電腦上的數據在晨光中泛著冷光，“檢測顯示您母親的生理年齡已經回退到五十四歲，比去年又年輕了兩歲。”林棠盯著屏幕上“端粒長度異常增長”的標注，想起去年冬天幫母親換衣服時，發現她後背的車禍淤痕竟淡成了淺粉色，就像被某種力量從皮膚深處慢慢擦拭。
    病床上的女人忽然發出含混的囈語，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被角。林棠注意到她袖口滑落半寸，露出內側新出現的淡青色紋路——那是三個月前開始出現的異狀，像某種古老的圖騰，隨著時間推移逐漸清晰。她記得在大順王朝的史書記載裏，長安長公主的手腕上也有類似的刺青，象征著平定北戎的軍功。
    十年前那場奪走老伴生命的車禍後，程小雨成了醫院的“特殊病例”。起初醫生們隻當她是植物人，直到2026年第一次體檢發現肝部腫瘤陰影消失，2028年斷裂的鎖骨完全愈合，2030年護士在病曆上記錄：“患者頭發由灰白轉黑，皮膚彈性接近五十歲健康女性。”沒人知道這個退休曆史教師的身體為何會逆生長，除了林棠——她在母親枕頭下發現過帶西域花紋的絲巾，在床頭櫃暗格裏找到過繡著“大順”二字的玉佩。
    “小川今天模擬考。”林棠對著昏迷的母親說話，指尖劃過她手背新長出來的薄繭——那是記憶中母親握粉筆的形狀，此刻卻出現在這具本該失去知覺的軀體上。窗外傳來救護車的鳴笛，她忽然想起去年深秋，護工曾在淩晨看見母親盯著窗外月亮出神，身上穿著件從未見過的月白羽紗裙，裙擺上還沾著細小的沙粒，像是從千裏之外的沙漠帶回的信物。
    這些年，醫院的監測數據越來越離奇：2032年腰椎間盤的退化程度倒推二十年，2034年卵巢機能恢複至育齡期，最新的肌肉活檢顯示，她的成纖維細胞活躍度竟比林棠這個快五十歲的女兒還要高。“就像有人在給時間踩刹車。”李主任私下裏說過，卻沒人注意到每次月相變化時，程小雨腕間的刺青會隱隱發燙。
    暮色漫進病房時，林棠從儲物櫃裏翻出母親的舊照。照片裏的程小雨穿著九十年代的的確良襯衫，站在中學操場前，鬢角微白卻腰背挺直。再看眼前的病床上，女人的頭發已全變成深褐色，睡夢中的眉形與照片裏三十年前的模樣分毫不差。鏡中倒影晃了晃，她忽然在母親光滑的額頭上，看見一絲若有若無的金箔反光——那是上個月整理衣物時，從病號服領口發現的，與大順王朝貢品記載中的“鎏金錦”如出一轍。
    “阿棠……”母親突然開口，聲音沙啞得像含著沙礫。林棠猛地抬頭，看見她睫毛顫動，指尖捏著片枯黃的苜蓿葉——這種原產西域的植物，在南京的深秋本不該存在。但很快，監護儀發出規律的滴答聲，母親又陷入沉睡，掌心的葉子消失不見，隻剩腕間的燙疤在台燈下泛著淡紅，像兩個時空在這具軀體上留下的重疊印記。
    深夜查房時，護士們總會發現23床的病曆本莫名翻動，出生日期欄的數字偶爾會模糊成一片，像被水洇濕的墨跡。而林棠知道，在某個平行的時空裏，她的母親正披著月光巡視大順的邊塞，鎧甲下的皮膚與現代病床上的軀體同樣光滑緊致，隻是那裏的手腕上，刺青早已完整顯現成王朝的圖騰，與她腕間的燙疤遙相呼應。
    鏡中，林棠望著自己眼角的細紋，再看看母親近乎同齡的麵容，忽然明白所謂逆生長，不過是時光在兩個時空裏的悄悄對調。當大順的風沙磨出“長安長公主”的勳章，現代的消毒水正洗去歲月的痕跡，讓曾經的中學教師重返壯年——隻是這具年輕的軀體依然沉睡，像一座連接古今的橋，等待著某個契機，讓兩個時空的生命真正重疊。
    監護儀的綠光仍在跳動，程小雨的唇角忽然揚起極淺的弧度，仿佛在夢中聽見了大順王朝的駝鈴，又或是女兒小時候喊她“媽媽”的聲音。腕間的燙疤與刺青在暗處微微發亮，像兩枚時空的錨，穩穩係住了這場跨越十年的穿越。
    此時此刻的程小雨知道自己，肉體也能穿越了。
    她能在商場的鏡中看到自己了，她偶爾也能穿越到自己那副軀體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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